第三十二章 前世沧海（7）

“你要干什么？！”

    鬼差没见过比鬼还凶狠的人类，又惧怕她周身因情绪激动而暴涨的灵力，还当这人是要抢鬼，护在身前的刀拔了好几下都没拔出来。

    “师弟。”他旁边的另一个鬼差看上去更年长一些，按住他打颤的手，也给予他一丝安定，“这位姑娘或许就是他们寻找的孩子。”

    他愣了愣，转头去看温槿和苏桦，果然见这两只鬼神色凄然。

    “三十三府怕是要晚些才能到了。”年长的鬼差说着，自觉领着另一个去了别处，走了几步又对身后嘱咐道：“人生苦短，还请节哀顺变。”

    两名鬼差前脚刚走，苏阶扑通跪在地上，喊爹娘。

    “女儿不孝！”苏阶朝他们磕头，一下一下，闷声作响。

    却不知，自打温槿和苏桦见到她，虽也因天人两隔而伤感，但见到她还活着，心里悬的大石头终是放了一个。

    纵使天降浩劫哀鸿遍野，可他们依旧觉得，人活着好。

    温槿上前想将孩子扶起，手指穿透苏阶衣服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鬼，顿了顿。

    苏桦拉温槿起身，劝女儿：“好了，起来吧。”

    他朝周围看了看，“楚诠和你在一起吗？”

    苏阶咬了下唇：“他不在这儿。”

    到底是养育多年的女儿，苏阶这个模样落在夫妇二人眼中，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温槿哭出了声：“我们在天虞山找了两个多月，问遍我们遇见的孤魂野鬼，还以为，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人死后如果对世间了无牵挂，魂魄很快就会被出现的鬼差勾走，又或者自发地飘往鬼路，进入下一步归途。只有那些生愿未了，执念至深的魂魄会延续生前意识化而成鬼。

    初级者，便是苏桦和温槿这般，只具备生前相貌意识而未有任何法力，随便一个鬼差就能遣住他们。

    苏阶还以为他们变成鬼是因为死的不甘心，却不想只是为了寻找她和楚诠，一时间，又是愧疚又是自责。

    苏桦半抱着泣不成声的温槿，问苏阶：“他是怎么死的？”

    苏阶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解释宫冉的所作所为，只把自己进入天虞山后看到的事情，避重就轻说了一番。

    “……他为了救他娘亲，炼化其身……连具尸体也没有了。”

    什么魔骨灵女，什么前世今生，苏阶通通择去，冷静自持着，只说出一段感人肺腑的往事。

    温槿吸了吸鼻子：“难为宫冉，才跟亲生儿子相聚不到一年……”

    苏桦也是痛心疾首，但他见苏阶衣衫褴褛却又灵气斐然，与离家前的模样大相径庭，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不禁奇怪又害怕——怕的不是她这副模样，而是乌黑眼珠下，暗藏的决然。

    等温槿止住哭声，苏阶又同她闲聊几句——其实大部分都是温槿在嘱咐，苏阶凝神细听。琇書網

    太阳已经偏移，不远处的鬼差往他们这边看了好几回，隐有催促之意，苏桦便拉着温槿道：“时候不早了。”

    温槿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苏阶垂眸，送他们上路。

    走了没几步，苏桦像是忍不住，回头道：

    “孩子，你还记得吗？人间值得。”

    苏阶抬起头，几分不解和茫然。

    苏桦又道：“有一次大雨把镇上都淹了，庄稼被毁，大家都很沮丧。可你说，洪水退去后，桃花还会如约而至。而那年，是我见过桃花开得最美的一年。”

    有吗？苏阶眨了眨眼，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了。

    苏桦笑：“我们苏阶，是热烈而柔软的孩子，有人爱有事做，万事万物都满怀期待。她一直都知道，这人间，值得她勇敢地奔赴和热爱。”

    “……”

    胸膛里那颗死寂的心，居然因为他这句话而剧烈跳动了一下。

    温槿想到什么，也跟着说：“好孩子，有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虽然我不能生育，可遇见你和楚诠，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开心的事。你今后，不要因为爹娘不在身边而颓废，更不要仇恨世间不公。你只要坚信，所有期待，都会依约而来。”

    “……娘。”

    苏阶胸腔阵阵酸楚。

    这些天，她一直计划着回到过去后要做哪些事情。譬如，先杀魔尊还是先杀宫冉？

    爹娘口中的她，期许的她，她已经完全陌生了。在他们说出这些话之前，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仇恨和力量。

    鬼差不得不押解着两人再次上路，苏阶同他们作别，却偷偷隐匿身形，一直跟着他们到了第七府门前。

    温槿和苏桦死在天虞山，归属三十三地府，鬼差们本是要从第七府经过，一路护送他二人到三十三府的。但恰好有一批孤魂野鬼刚刚收录，比他们大了几级的巡使正要往三十三府送鬼，俩鬼差一合计，就让温槿和苏桦赶快登记，搭了这趟便车。

    直到巡使离开，苏阶也未显身形。

    从地府出来后，年轻的鬼差吁出口气，拍着额头道：“给我紧张的……”

    年长的鬼差往苏阶这边走来。他其实也看不到苏阶，只是姑娘此刻还不会隐气，是个鬼都能感觉到她在的位置灵气旺盛。

    “姑娘，这儿没你的路了。”

    苏阶沉默，然后缓缓现形。

    “你知道天裂在哪儿吗？”

    看着这年长鬼差的模样，苏阶觉得他应该挺见多识广的。

    “你想去神界？”鬼差略带稀奇地打量她，“可你并未修炼成神。”

    然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哦”了一声，“你想找轮回琴？”

    苏阶点头，希冀地看着他。

    “回去吧。”鬼差挥挥手，“我当鬼也当了几百年，来这儿找轮回琴的海了去了，到最后都是竹篮打水。”

    苏阶说：“劳烦您，给我个提示也行，哪怕是个方位。”总比她现在枯守死等的要好。

    几百年来，痴心长情者源源不绝，无一不是眼前女子这般焦灼渴望，对于他们的提问，鬼差始终只有一句：“神爱世人。”

    “此地本就接壤神界，你若心诚，”他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神灵感知到你的心切，脚下自会有路。”

    说了跟没说一样。

    苏阶想，她难道还不够心切吗？

    人间清冷，地府门前倒是络绎不绝。

    苏阶听了鬼差的话，又开始在鬼路上枯坐，看着一个个从旁经过的鬼魂，听着他们的哭声、怨声，还有后悔的话语，焦灼的心，愈发沉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第七府的鬼差们都认识苏阶了。有的说她奇怪，专门跑到鬼界参禅；有的说她哀莫大于心死，是在这儿等一个结果；还有的，则是看见了当没看见，始终无视之。

    某天，苏阶听见耳边有声音，问她：“你还有恨吗？”

    “有吧。”她答，也不管声音主人是谁，木然着表情。

    “恨谁？”

    “我自己……”

    说到底，都是她太没用了。什么都发现不了，什么都阻止不了。

    那个声音缓缓叹息。

    就在这时，苏阶眼睛慢慢聚焦，看到脚下蓦地变白，像是从鞋底长出了石阶。

    她本能地去看周围，明明没有隐匿身形，脚下石阶也光华大作，可来往的鬼差没有一个注意到她。

    “过来吧。”那声音说。

    苏阶循声望去，依旧是幽长黑暗的鬼路，但她一抬腿，立马就会出现下一个石阶。

    就这样，她拾级而上，看到一片苍茫的尽头，立着身姿缥缈的女子。

    尽管离得那样远，她还是能看入一双清冷悲悯的瞳眸。

    这便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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