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岁末微凉（3）

晨间起了薄雾。

    端宴河看着苏阶朝自己走近。

    她的眼睛圆圆的，脸也圆圆的。很多次，那双眼睛在对上端宴河的视线时，会倏地亮起来。

    父亲说她是有意接近自己，可他不知苏阶喜好憎恶太过分明，喜不喜欢只消一眼就能分辨。

    她是羡慕苏阶的，能够如此率性、坦然地流露所有感情。

    “和你有关吗？”苏阶问。

    端宴河能看出她在极力自持，盯的久了，她才看清苏阶的瞳仁并非黑色，而是深褐色，此刻浅淡映着天光，破碎的情绪波涛粼粼。

    “有。”端宴河回答。

    这之后，两人间，长久的沉默。

    端宴河不善言语，事实摆在眼前，她骨中的傲气却在此时将她吞噬殆尽，不肯容她辩解丝毫。

    “你回去吧。”

    良久后，苏阶垂下眼，提线木偶般跨过门槛。

    端宴河也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怎的，伸手抓了苏阶一把，却被她反手一甩，双目赤红喝道：“滚！”

    空一立时挡在苏阶身前，单手结印扣住苏阶手臂，平静无波对着端宴河：“施主请回。”

    说罢，他却也顾不得端宴河如何反应，反身合上大门。

    端宴河耳力不俗，听到门后响起木鱼声，接着是念经声，后来，他又听到妙法赶来，急匆匆问了句：“怎么回事？”

    转瞬后，金光大作，端宴河看到无上佛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她知道苏阶出事了。

    千万个念头从她脑海里炸开，她只听清了其中一个，那声音在说：你们缘尽于此了。

    那颗被她虚握着的珍珠，终是在指尖，被捏得粉碎。

    小时候哥哥文韬武略，无论写字练功，总能得到父亲赞赏。她依样画瓢，也把字写得力透纸背，练功更是练到精疲力竭才肯罢休。

    由于煞气的存在，魔类修炼总是艰辛异常。那厢哥哥才刚治愈好因煞气侵体而溃烂的肌肤，这厢她就高烧不止夜夜咳血……饶是如此，她也凭着非比寻常的意志活了下来。

    医师说她日后定能堪当大任，然而父亲知晓时，也只露出瞬间的惊奇，看着她叹息：“可惜你非男儿身。”

    她将不满告诉她师父，师父也笑得轻松：“有你父亲和兄长在，你想走什么样的路不行？”

    朋来天下的这扇门关上，她大概再也听不到那个替她鸣不平的声音了吧？再也不会有人对她说：“女子能做的事情可比男子多了去了，我就等着你名动天下的那天！”

    也对，她本来就孤身一人，她要走的那条路，只有当她足够瞩目时，才会有人愿意听她的声音。

    ……

    客栈内，妙法用法力强行维持着苏阶心神，他鼻尖渗出了一层薄汗，平素舒坦的眉毛也微微下沉：“苏施主，平心静气，什么都不要想！会好的，你要相信我们！”

    金光之中，苏阶早已泪流满面，瞳仁闪着嗜血的红，她的泪水源源不绝：“为什么？我不明白，我做错了什么？”

    心魔反抗的力量愈发强大，空一的木鱼声也渐显晦涩，妙法凝心，加大了掌中法力，“你没有错，错的是心魔。”

    “我好累……”

    苏阶前所未有地觉得疲倦，她看不清眼前，朝着虚空流泪：“师兄，我不想……”

    “苏阶！”妙法厉声，“你想想你周围的人！你想想魔尊为什么会这么做？他难道不想和你长相厮守吗？”

    血色的泪从她眼角渗出，她恍惚想起了一个吻——

    “……就算有天你为了大义而舍弃我，我也是高兴的。”

    原来，凡事总是想得很容易。她以为她能做到，她以为她算不得贪心。

    胸腔内仿佛有什么被缓缓撕裂，疼得她蜷缩在地。

    “师弟。”空一敲木鱼的速度变快，“苏施主抵抗的意志变强了。”

    妙法颔首，收回压制她的法术。

    地上凉，姑娘全身心地在抵抗心魔，连牙关都在止不住地打颤。

    鸦羽般的眼睫垂落，妙法转身叫来了土狗他们。

    以法术催动火炉，妙法席地而坐，在空一驱魔咒的基础之上，又加入了静心咒，他让小白和土狗盯着苏阶，一旦发觉她有自残倾向就立即用绳索捆住。

    天光大亮，街上行人愈多，人语声渐杂。

    经过朋来天下的门前，不免有人好奇打量——笔挺站在门口的那位是谁？单薄的身形叫人有些心疼。

    小白和土狗的心一直揪着，他们看到汗水濡湿了苏阶的衣衫，但她还在一点点蜷缩，仿佛皮肉是热的，骨子里却是凉到了极致。

    又过了一个时辰。

    端宴河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悲啸，紧接着是小白和土狗的低呼，她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下意识上前，又在离门不到半步的位置彳亍不定，最后听到空一疲惫的声音：“没事了。”

    没事了。

    心脏重重落回原处。

    她感觉松了一口气，可身子又跟被什么压着似的，迈一步都觉得费力。

    她机械地转身，往家走，途中有什么人近前关切问了句：“姑娘，你没事吧？”

    她不置可否，继续木然地往前走。

    妙法让小白带苏阶回房休息，往门口挂上了“暂停营业”的牌子，回身时，目光在街道上停了停，轻叹。

    朋来天下暂停营业，小白并着大壮二壮都在厨房里忙活，杀鸡、熬汤、做点心，他们还体谅到空一忙活了大半宿儿，预备再备些清淡的羹汤。

    土狗矜矜业业守在苏阶房门前，以备苏阶虽时差遣。

    这些从一开始就跟着苏阶的几人，还住在主楼的后院，其余伙计因为今日不开工，要么在别的楼歇着，要么出去消遣。

    妙法照顾空一喝了羹汤之后，便去寻凌志，哪知凌志的房间已经空了，连同叶晗凌住着的客房也空了，正在房间里打扫的伙计看见妙法，双手合十拜了拜。

    “原先住这间的施主是何时离开的？”

    “才走不到一刻。”那伙计答，“她和凌志一同离开，听大壮哥说，他们进宫去了。”

    朝堂论辩的结果昨天夜里才见分晓，今日午时他二人就收拾整齐，叶晗凌的速度倒是快。

    魔都城内消息传播的速度也快，新官上任当天，新晋的府邸门前就围了不少人，黄琉璃瓦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妙法穿过人群，同那一身管事模样的道：“劳烦通报一声，贫僧法号妙法，想见凌志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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