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岁末微凉（4）

因为妙法经常义诊的缘故，城中百姓对他极为尊重，而凌志才刚刚迁入府邸，想着万一人是来恭贺的，他总不好驳了对方一番好意。

    掌事的很快将妙法请入府中。

    上的是当季新茶，凌志换了身衣服，不免让妙法多等了片刻。待他派头十足地赶来，遥遥几步路就虚拱手道：“圣僧久等。”

    妙法双手合十：“恭贺施主。”

    见他两手空空，凌志勉强架住表情：“圣僧前来所为何事？”

    妙法一只手放在身前，静静拨着佛珠。

    凌志对掌事道：“叫他们先下去吧。”

    端茶丫鬟告退，妙法不疾不徐开口：“施主可知那些书籍是苏阶从何得来的？”

    话题追溯得有些久远，凌志微微眯起眼，他想起苏阶是曾赠他一些书籍，他还因此修订了天魔要旨。

    “……想来，那些书籍是人界的。”里面的很多文章都针砭时弊，观点之犀利新潮，是他在五百年后的魔界都未能接触到的。

    妙法颔首：“书是苏施主特意着信于魔尊，从人界经鬼路特意运送而来。”

    “哦？”凌志有些惊奇，但更多的是‘奇’，他看向妙法的目光多了层玩味，“圣僧此行是特意来为苏阶鸣不平的？”

    他怡然落座，摆出主人姿态。

    妙法表情自若。

    “圣僧还有什么想表达的，趁着我现在有空，全说了罢。”

    好。

    妙法继续拨动着佛珠，“在贫僧出现之前，魔尊和苏施主并不知晓凌施主您的存在。”

    “……”凌志眸中稍显阴郁。

    “鼓励苏施主去乞丐窝寻您，也是贫僧所为。苏施主从未见识过天魔要旨，但她相信贫僧，也因此相信您，是以在您未入住客栈之前，就已多次向魔尊引荐您。”

    “后来您入住客栈，苏施主的确是存了刁难之心，跟伙计们通了气，只要您一直不低头，就一直把您当作我和师兄的贵客来招待。”

    “可后来还是她先低头了。”

    凌志吹着茶面的茶毫。

    “自然是因为她知道施主能堪大任。”

    妙法的回答让凌志很满意——凭着关系、背景，尾巴翘上天了又能怎样？到最后不还是有求于他？

    然而很快凌志又品出不对味儿：妙法不是会吹捧的人，他是在反讽！

    “你是在说，苏阶有求于我，并不是因为她别无他法？”

    “苏施主信任您。”妙法目光含笑：“苏施主身怀一颗赤诚之心，待人接物，都是先相信的那一个。”

    “哼！”凌志听出他的话外音，“还不是因为你和空一一直在替我说话？如此看来，我凌志是欠二位圣僧一份莫大的人情了！”

    “施主不欠我和师兄，因为我等早年就已知晓施主您的存在。”

    “话里话外，你非要我向苏阶低头就是了！”茶盏摔落在地，凌志气急，“我绝不可能向一介女流低头！”

    妙法淡淡笑开。

    相比之下，他的气急败坏更显小人行径。

    凌志意识到这个，只恨不能再把破碎的茶盏捡起来。

    “贫僧是来劝施主放下心中芥蒂的。”

    凌志整理衣襟：“我才懒得与她计较！”

    “贫僧是说，希望施主能与自己和解。”

    “……”

    凌志愣住，一瞬间怒气全消。

    “人与人之间，的确存在气场不合的情况，会有人在第一眼就毫无缘由地讨厌另一个人。而所谓‘气场不合’，无非是对方身上有自己没有或是不喜欢的东西。”

    妙法的目光淡淡落在凌志肩上。

    “凌施主是男子，苏施主是女子，出现这种气场不合的情况是极少的。贫僧能察觉出，凌施主并非真正歧视女子，至少您在面对叶施主时，是怀以赞赏的心态，而真正歧视女子之人，不会流露出对任何女子的赞赏。”

    “既然凌施主并非由于苏施主是女子而憎恶她，那么就只剩下另一个答案——她身上的特质，她的境遇，她的某些品性，您因为这些您没有的东西，而从心底里讨厌她。”

    往深了说，每个人与外界的关系都是和自己关系的一种投射。如果一个人面对外界展现出的是从容豁达，说明他与自己相处得很好很愉快。而如果一个人面对外界展现出的是拧巴和计较，则说明他内心也接受不了自己的某些方面。

    垂眸，望着凌志空白的神情，妙法缓缓道：“施主眼里的他人，某种程度上，也是施主眼中的自己。”

    他声调温和平缓，不带有任何说教的姿态，只是让人在他的话中陷入沉思。

    凌志眼中的苏阶是什么样的呢？

    ——大小姐脾气，矫揉造作，假意惺惺，从穿着打扮到行事作风都极为张扬，巴不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她身上。

    但是在他教导土狗等人的那段时日，凌志与苏阶难能相处得和平，而那会儿，凌志也觉得苏阶没有刚见面时那么讨厌了。

    想来……那是因为苏阶授意伙计们对他要恭敬、服从，把他在这群人里的地位抬得高高的，极大满足了他的虚荣之心。

    凌志盯着地上的碎瓷，想到这点，他感觉自己也裂成一片片的，有些分崩离析。

    他讨厌别人趋利附势处处逢迎，可若别人逢迎讨好的是他，他又满意得很；

    他讨厌别人利欲熏心唯利是图，可从始至终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的人也是他。

    他憎恶像苏阶那样家世背景极好，骨头缝里都透着傲然的人，因为他空有一副傲骨，总是不得不做些违心之举……

    他自诩有惊世之才，然而时至今日所求的，不是为天下苍生，而是为他自己。

    他讨厌苏阶，是因为她比他还要骄傲，可却没有人骂她假清高。

    在第一次见到那双倨傲又坦然的眼睛，他的自尊心就被狠狠刺痛了。他十分厌恶那个在乞丐窝的自己，可是苏阶还要表现出一副不介意的模样，这就让他更加讨厌……

    妙法不知何时离开了。

    凌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临走前扔下一句话，说苏阶也不是生来富贵的。

    她不是生来富贵，她的傲气，也并非依托于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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