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燃尽一切的火

叶鹅鹅反应不及，被老太太打了好几下，才重新找到进攻的机会，扣住老太太的四肢，扳倒她。

        老太太盯着不远处象征着家族权力的灯笼，不知怎的，流下眼泪。

        当初追求着自己梦想的年轻人完全变成了与自己梦想的样子的对立面。

        老太太似哭似笑：“我到底是什么人呢？”

        叶鹅鹅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转头看着小学生：“你还记得她刚刚都说过些什么吗？”

        小学生：“大概记得。你不记得了吗？”

        叶鹅鹅面不改色：“我的记性一直都不行。”

        小学生复述了一遍。

        叶鹅鹅一边听一边默念“老太太是什么人”，这次相当于带着问题去看阅读本身，等小学生复述完，她已经有了答案：“你小时候只有中药，年轻的时候只有西药，成年之后只有家族。对你重要的东西是你能够接触到的仅有的东西。你没有无论如何也要去做的事，没有无论如何也要成为的人。你是一个被境遇塑造而成的人。”

        老太太冷笑：“谁不是如此呢？那些成就比我高的人，只不过是比我更加幸运，境遇比我更好，不是吗？”

        叶鹅鹅道：“你说得没错。我境遇比大多人都好，所以我比大多数人都厉害。”

        老太太瞪大眼睛，眼里全是嫉妒。

        还没等她的嫉妒完全爆发出来，又听叶鹅鹅继续道：“所以，哪怕我填志愿这件事没有你幸运，哪怕我根本不能去我想去的学校和我想去的专业，都不能妨碍我成为我想要成为的人。”

        老太太道：“你没有背负我这样的家族……”

        叶鹅鹅：“我不会背负的。我会成为我现在望尘莫及的优秀的人。”

        老太太喃喃道：“世事无常，你怎么有这样的自信呢？”

        叶鹅鹅奇怪道：“我为什么要在意世事是怎样的？我每一天都按照我想要成为的样子去努力，总有一天会达成的。”

        老太太道：“总有些力量让你什么都做不成，就像当初的我一样。总有些事情，会把年轻人变成年轻人们没有想过的样子。那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呢？”

        叶鹅鹅道：“我没想过，我会尽量不让自己落到那一步。”

        老太太尖锐地大笑起来：“是啊，你还年轻，你还什么都可以说。但你现在已经步入了无尽深渊。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么浩瀚，除了少数幸运儿，没有人能够穿过世间世世代代累积下来的规则。人总是会受到传统和环境的约制，并不是你年轻你就有无限的发展空间。总有一天，这个世界的诸多环境会压制得你不得不低头，你会变成像我一样的失败者，什么都做不了。”

        叶鹅鹅道：“行了吧，那是你的经历，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看着已经完全变成木头的老太太发了会儿呆，去旁边把灯笼拿了过来。

        老太太失去制约，赶紧跑起来撞墙。

        叶鹅鹅：“不至于……”

        刮过瓷的雪白墙壁在老太太触碰到的一瞬间变成了老旧的木墙，地板上的灰厚厚的积了起来，已不知木屋荒废多少年了。

        然而当老太太消失之后，墙壁依旧是工厂的墙壁，崭新而白净，与外面那个肮脏的世界没有关系。

        叶鹅鹅这才把话说完：“……不至于寻死吧？我都准备把你的东西还给你了。”

        但人走都走了，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

        叶鹅鹅把灯笼柄插到书包里，看了看时间，撕掉草稿本的空白页面，勉强堵着远志的储料罐，不让里面的东西继续流出来。

        然后，她靠着墙坐下，等着已经开始运转的机器自动把炸药加工好。

        小学生在车间里疯跑了几圈，想碰那个大机器，但又害怕碰出问题，最后坐到叶鹅鹅旁边，说：“我觉得那个……突然变老的姐姐，她说得是对的。”

        叶鹅鹅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小学生道：“我昨晚上看到我爸爸了。他是用木小人的样子来见我的。我们一起看动画片，一起玩。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种样子。他说他小时候总是被他的父亲揍，当时也想过，如果他有了孩子，一定不会让小孩吃他吃过的苦了。”

        小学生语气低落了下来：“但他后来看到我不听话，想到他自己的童年，忽然就明白了他父亲的苦心。他自己的父亲也是想要一个能听话的小孩。小孩子不听话就做错了。”

        叶鹅鹅听不得这些：“对错都是成年人定的，关小孩子什么事。”

        “可是，他们也是从小孩子长起来的。我爸爸喜欢的动画片都跟我一样。”

        “他打你的时候，他已经成年了。他的立场都是成年人的立场，所以，他定的对错不一定是真的对错，只是他有能力制定那样的对错。”

        小学生轻轻道：“可我也觉得我做错了。”

        “不那么回答，你会被活活打死吧。”叶鹅鹅吐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有机会说出她的想法了。

        她道：“你把自己定义为犯错的坏孩子，只要认个错就能活下去，要是能改错，更是可以得到成年人的赞许，进而获得安全的生存环境。但如果你知道自己没错，想要活得有骨气一些，就只能一遍遍遭受永远不会结束的痛苦。”

        小学生猛地摇头：“不是这样！难道你比我还要了解我吗？我一定错了，所以我是被父母、被老师讨厌的坏孩子，同学也会指着我笑，因为我是坏孩子。如果我是对的，他们又是在做什么？只有做了坏事，才会受到惩罚。等我长大了，我也会这样教导我的小孩，给它讲人生的道理。”

        叶鹅鹅止住话头：“我确实不了解你。”

        她只是知道，这个小孩或许已经认可了“犯错的孩子不论遭受怎样的惩罚都没关系”这样的规则。

        哪怕这条规则从他身上夺走了很多东西。

        只不过，如果这个世界摆在他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条规则，如果只有遵循这样的规则才能活下去，那么，认可这样的规则确实是最不痛苦的活法。

        起码这条规则告诉了这孩子，他现在是怎样的人，今后会有苦尽甘来的一天，拿到另一种身份，成为这条规则里权力得到承认的那种人。

        这规则也时时刻刻在他身上生效，束缚着他，让他无法想象规则改变后的生活。

        叶鹅鹅坐得离小学生远了一些，静静看着轰鸣的机器。

        很快，一包包调配好的炸药从机器里吐了出来。

        叶鹅鹅捡起来。

        小学生要了一包炸药过去。

        叶鹅鹅给了。

        然后两人关灯、开门，门外完全挤满了朽木，朽木上的青苔脸似哭似笑，挤在木头上，凝视着他们。

        就好像对于这些已经融入朽木本身的人而言，朽木之外的人才是怪物。

        而他们已经被封锁在了这间朽木房子里。

        “门已经坏了！”小学生道，他手里还握着腐朽木门的一角。

        叶鹅鹅侧过身体，用肩膀去撞。

        朽木本身就是粉碎的，按理说很容易撞开。

        然而，她却像是撞到了实木一样，用尽全力也只能浅浅贴在朽木木柱上。

        忽然，她肩膀一痛。

        叶鹅鹅赶紧退开，发现肩膀上少了一大块皮，血肉模糊。

        浅浅的绿点正在她肩膀上生长，是寄生过来的青苔。

        她退了两步，抬头，却看到她肩头少的那一块皮正在朽木上一张青苔脸嘴里。

        青苔脸咀嚼着，几缕血液顺着它的脸往下滑。

        这是吞噬旁人血肉还要同化他人的，怪物。

        小学生惴惴不安：“我们怎么办？”

        叶鹅鹅冲过去，将其中一包炸药狠狠推到朽木的青苔脸上。

        炸药毫无反应。

        青苔脸哈哈笑了起来，笑声就像是从房子里传出来的一样，在空旷的仓库里一遍遍回响。

        叶鹅鹅一时不太清楚是哪里出了错。

        小学生尖叫道：“我就知道，那个罐子瘪了是会出问题的！”

        叶鹅鹅记不起来是哪个罐子的问题。

        她开灯。

        也许因为门已经打开的缘故，昏黄的光芒持续的时间格外的长。满地的婴儿头颅都害怕地看着门外。而朽木上的人脸们则渐渐凸了出来，用厚厚的青苔舌头舔着嘴角。

        就在青苔舌头快要舔到婴儿脸的一瞬间，白光忽然亮了起来，仓库大门坏掉的位置变成了蒙灰的木墙，其他三面再度变得雪白。

        叶鹅鹅看到了瘪掉的罐子，上面“远志”两个字正在慢慢变淡。

        她伸出手，吃力地将罐子抬起来，关灯，把炸药贴在朽木上，然后抡着罐子砸了下去。

        叶鹅鹅被巨大的后坐力反推起来，仰面翻了出去。

        她落地时，外面一排朽木都被砸得粉碎。

        叶鹅鹅便出了仓库，一边丢炸药，一边砸炸药。

        于是院子里的朽木很快被她咔咔炸完。

        但她还是没有获得关于出口的信息。

        叶鹅鹅抱着储料罐，疑惑转了一圈，发现木楼墙壁上也有不少青苔人脸。

        他们被固定在他们家族的地盘上，成了腐木小楼的一部分，再也无法作为一个人类外出实现自己的价值了。

        叶鹅鹅一下一下炸掉小楼。

        硝烟之中，青苔人脸小楼渐渐崩塌。

        等到最后一片瓦砾都被炸掉，叶鹅鹅手里的炸药也用光了，她手中的金属储料罐忽然散成了一堆碎骨。

        碎骨里面有着细小的骷髅头，是婴儿的头骨。

        整个化工车间里的机器，都是用小孩子的骨头制成的。

        叶鹅鹅看着头颅发着呆，在想到底是小孩们自愿用骨头构建他们想要的东西，还是他们的骨头被人利用，制成了那样的车间。

        正想着，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抬头一看，硝烟散尽的地方起了一座被迷雾笼罩的、垫上很厚一层灰的小木楼，纤细的女性骨骼披着旗袍，紧紧镶嵌在墙里，手里抓着露着竹签灯笼骨的破旧灯笼，下巴骨一张一合说着什么。

        叶鹅鹅努力听了一会儿，敌不过debuff，自作主张总结道：“可能变成怪物就不会说人类的语言了吧。”

        小学生道：“她说的是人话，她是说一切都是她缔造的，整个家族都是她的，让我们不要以为用有罪的孩子破开了房子，就能自己做主了。”

        骨骼听到小学生复述出她的狠话，点点头，一挥手中的灯笼，大片大片的青苔便从地上长了起来。

        小学生受到惊吓：“又要重新开始了？”

        叶鹅鹅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摸过灯笼，但忘了灯笼放在哪里了，反手去摸草稿本，正好摸到倒插在书包里的灯笼柄。

        她反手取出灯笼，一挥，青苔便退了下去。

        骨骼再一挥。

        叶鹅鹅跟着一挥。

        仿佛什么回合制游戏。

        最终，叶鹅鹅挥累了，忽然发现她好像可以夺走老太太的灯笼，于是趁老太太挥灯笼的间隙冲了过去，把灯笼从白骨手中抢过来。

        只听咔嚓一声，整只白骨骨爪都落入了她手中。

        叶鹅鹅：“抱歉，我不小心。”

        道完歉一看，还是没有通关的征兆。

        叶鹅鹅又道了一次歉，把白骨从木墙里撕了出来。

        白骨发狂：“这是我付出了一辈子的地方，这是我最后能够维持我权力的地方！放开我！让我回到房子里！”

        叶鹅鹅：“你一辈子都被这个房子禁锢住，死了也不想逃离吗？”

        白骨道：“这是我的家，是我仅有的地方了。我生死都要在我的家里。”

        叶鹅鹅唔了一声，把白骨放到门口，回头，跟小学生道：“你手上的炸药可以丢了。”

        小学生的手上正拿着最后一袋炸药。

        小学生道：“但你已经没有远志了。”

        叶鹅鹅掂了掂她在仓库里捡来的完好的灯笼，道：“试试。”

        小学生把炸药给了她。

        叶鹅鹅把炸药丢到白骨上，用仓库里的灯笼点了炸药。

        不需要远志。

        失去青春之人对于少年时志向的缅怀，便足以点燃一切。

        随着一声巨响，硝烟在小楼里弥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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