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远志天地不留行

袋装好的中药材很快就变成了包装上写着复杂化学式的化工原料。

        生产管理一一抚摸过那些袋子，把其中一种写着想通化学式的药材筛选出来，倒进第一个储料罐中：“这是远志。”

        说得是中药名字，倒进去的是发绿的不知什么化学药剂。

        叶鹅鹅正想问明明是现代化的化学车间，为什么要使用中药名字，就看到储料罐上真的出现了“远志”两个字。

        所以还是有联系的。

        叶鹅鹅闭嘴了。

        生产管理往第二个储料罐里倒上了另一堆色彩鲜艳的药剂：“这是天冬。”

        储料罐上出现了“天”字。

        生产管理开了机器，连接前两个储料罐的管道便运转了起来。

        然后是第三个：“这是地黄。”

        储料罐上浮现出了“地”字。

        最后，没有使用的袋子上都出现了很复杂的化学式，无数的醇酚醚环散落在整个包装上，就像是某种图腾。

        袋子里是黑乎乎的液体，像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石油。

        生产管理拿起袋子，倒进最后一个储料罐，打开机器：“王不留行。”

        于是储料罐中浮现出来三个字：不留行。

        生产管理站在机器跟前，轻声道：“远志天地，不留行。真好，要是我年轻的时候有这个魄力，早就离开这里了。”

        她转身跟叶鹅鹅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再过三个小时，这些药剂会全部转化成你要的烈性炸药，你可以用它炸掉整个房屋。”

        叶鹅鹅点头：“谢谢。你刚刚说你年轻的时候，那么现在这个副本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生产管理沉默了片刻，道：“这是我永远也不能逃离的家族。”

        她衣服的下摆渐渐变长，袖口内收，方便在车间里工作的平底鞋后跟渐渐加长，丸子头也移动到了发顶，并且朝两侧长出木簪。

        她道：“我的世界融入深渊前，我的家族是城市郊区一个普通的中药材加工厂。从我记事起，家人陪伴我的时间还没有药材陪伴我的时间长。我在识字之前就认识各种药材了。后来我到了上学的年纪，我的世界也被深渊吞没了。”

        “我的家人被污染了，他们变成了青苔人。不知道是不是变异的缘故，他们的家族观念突然加强了好多，并且认为全家人都应该长成一个模样。”

        “但整个现代世界还没崩坏，我们这些小孩照常上学，整个地方的风气还是认为学习是很重要的。”

        “我们这一代小孩突然就不能碰中药了。哪怕在上学以前，我们就是被丢到中药堆里长大的，药物的香味伴随了我们整个童年。我们参与过中药炮制的全部过程，我们曾经幻想过这些从我们手中流出去的成品药包，最终会销往哪里。”

        “这期间，城市里的西药渐渐流行了起来。于是我们这些小孩也好奇过西药的来源。与药物相伴，便是我们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但不论是中药西药，大人们总是告诉我们，那些都跟我们没有关系，我们必须学习。他们不再让我们与药物相伴了。如果有哪个小孩在家里工作没那么繁忙的时候拿到了一点药材、发出了一点笑声，他们就会很愤怒，认为我们不务正业，辜负他们的期待。”

        衣着已经很接近于旗袍的生产管理叹气：“他们在家里这样说什么，去学校开家长会也告诉老师，我们家族的小孩都不是好孩子。于是周围的人谈起我们，都觉得我们不够好。日子久了，我们也渐渐怀疑起了自己，觉得我们真的不是应该被好好对待的好小孩。”

        叶鹅鹅道：“那不是你们的错。”

        生产管理道：“直到我后来上了大学，按照自己的心意读了药学专业，这才好一些。”

        叶鹅鹅想到自己连想读的专业都没能读上，一时之间，有点抽不出情绪来同情越来越像老太太的生产管理。

        生产管理道：“后来，家族中的人受到的污染越来越严重，出现了中药人和青苔人的划分。他们认为留在外面不愿意回家的孩子都是中药人，是只追求自己价值、不愿意考虑家族的自私者。愿意回家的孩子则被称为青苔人，在他们看来，是真正跟他们一个族群的存在。”

        “我也确实受到了污染。每天晚上十二点之后，我的皮肤上会出现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鸡血藤的色泽和纹路。家里的人称我为怪物，去我的单位闹过好几次，害得我丢了工作。我再找工作，他们再去闹。最终，我只能回家。”

        “一回到家里，我身上的气味、花纹都没有再出现过了。我变得不能沾水。遇到水，我会变成没有好闻气味、好看花纹的破木头。”

        “家里都欢呼着，说我回心转意了。让我重新去做我小时候的事情。好像我上大学、参加考试，完全是一场梦境。我活在梦境里，而梦境里的东西是没有意义的。”

        “人真是奇怪，之前被逼着学习的时候，我觉得中药才是我的伙伴。后来被逼着放弃西药重学中药的时候，我又不能接受我为之付出了那么多的事物没有意义。”

        叶鹅鹅道：“也许你只是不能接受你的人生必须服从别人的安排罢了。”

        “是吗？我不能接受做梦的感觉，一边尽心尽力为家族的产业操劳，一边昧下一部分钱款，偷偷修筑了这间车间。车间建好的第一天，我就在想，我到底要用车间做什么？我想回到正常人的世界里生活，所以，我做了抗怪物化的药。我想回到正常人的世界生活。”

        生产管理讽刺地笑了笑：“就在这时，我的家人突然称我是朽木，是所有青苔人的家主，整个家族从此听我号令。我一辈子都活在听从别人的安排之中，如何能够拒绝整个家族都听我号令的诱惑？时光会更迭，当年只能听从旁人安排的我成了号令家族的人。这种滋味，真是美妙。”

        她已经完全成了提灯老太太的模样。

        叶鹅鹅道：“如果你真的觉得美妙，怎么还会来帮助我们？”

        “我不过是希望看看别人处在我的位置会做什么罢了。不管玩家们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我已经是现在的我了。我与我的家族捆绑在一起，我的家族也成就了我如今的权势、地位。”

        她招手，手中出现一盏灯笼。

        她朝叶鹅鹅出手道：“我不会放任你炸掉我的院子。”

        叶鹅鹅在院子里能带着老太太跳双人舞，在这里应付变成老太太的生产管理也没有问题。

        几招之后，老太太手中的灯笼就被踢飞出去。

        叶鹅鹅道：“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如果我觉得自己做得是对的，一丝遗憾也没有，我不会想看到别人走我走过的路，再做一次我做过的事。因为一遍遍的重复，本来就没有意义。除非我有遗憾想要弥补，才会一遍遍想要重复当初的事情。”

        比如她有时候会不断去想填志愿时所发生的事，哪怕她的记忆破碎无法说清前因后果。她有时候会想，她到底带着怎样的缺陷，才会在分数足够的情况下错失自己想要的未来。

        那样的缺陷，到底要通过怎样的练习，才能够克服得了。

        老太太脸上浮现出莫名的恐惧：“你说谎！我现在已经什么都有了，怎么可能会觉得当初的事情遗憾！”

        她说着，恐惧转化成愤怒，张牙舞爪去攻击储料罐。

        金属储料光在她的抓咬下竟然像是漏气的气球一样，瘪了下去。

        叶鹅鹅赶紧将她抓下来，不让她去破坏储料罐。

        那个储料罐上的字是“远志”。

        或许，这也是当时的生产管理，现在的老太太，最为欠缺的东西。

        老太太被压制住，挣扎起来，身上属于人类的皮肤肌肉渐渐硬了，颜色也变深了，像是木头做的假人。

        她忽然大吼起来：“你明明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不该比我强，凭什么你可以挑中远志天地不留行的配方？凭什么你不被一切的厄难困住，可以远行在天地之间？”

        叶鹅鹅：“既然药方这么明显，你当时也可以挑出同样的吧？”

        老太太忽然委顿了：“不，必须要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才能知道对应的药方。我当时拿到的，是桑寄生和斛寄生。不论我以哪种方式存活，我也只能换一种方式寄生罢了。隐藏自己，寄生于没被污染的人的世界，或者寄生于我的家族。”

        “你明明已经大学毕业了……”

        老太太拒绝道：“不要拿我的大学说事。这个世界只会告诉你一些需要你知道的东西，好维持公平的假象。但还有一些谁也没告诉过你的东西，才是决定你人生的真正因素。那些因素让我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也让我变成一家之主。”

        叶鹅鹅思考一下，道：“就是说，你除了家族之外，找不到别的位置了。”

        她年轻的时候被压制着，不能向外发展，不能在外界追求自己的立身的意义。年纪上来了，被家族牢牢绑住，再也不能像年轻时那般，找寻未来的发展方向了。

        “收起你的可怜。”老太太道，“起码我现在拥有号令整个家族的权力。”

        “你的家族又在哪里呢？”叶鹅鹅道。

        老太太抬头，看着年轻时偷偷建立的现代化工厂，忽然老泪纵横。

        她只是在执掌家族罢了，就像以前那些打压她的家族长老一样。

        她年轻时的渴求，从未实现过，所以也没有被人聆听的资格。

        老太太忽然摆脱叶鹅鹅的钳制，狠狠踢了叶鹅鹅一脚。

        她双目通红，近乎疯魔：“我这样的付出，我这样的生活，才是正常的。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太自我了！小孩一定要服从于家族，长工一定要服从于主家。”

        “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不会崩塌，才会正常地运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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