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月映床枕，席生幽梦。

        云湖生往常很少做梦，他每天上山下山，砍柴追猎，身体的精力消耗得彻彻底底，因此往往睡觉也十分爽快，闭上眼，再睁眼，一夜就倏然而逝。

        偶尔做梦，也是梦到追捕兔子、野鸡，在岭南湿润的山林中奔跑。

        头一次，他梦到自己站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能感觉到自己尖锐的妖齿，浑身覆满冬日才有的硬毛。

        所以他立刻想到，这很热。

        当他意识到自己该感到热时，梦境里，却只有粘腻的幽凉。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样毛茸茸的，应当是现了原形了，为何却是像人那样站着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脚掌贴在地上，十指灵活，他感觉到自己非常的高，地面仿佛很远。

        他试图看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却始终身处在一重黑白缠绕的迷雾中。

        云湖生想了想，决定弯下身子去看。他一弯腰，迷雾突然就散去了，他看到一张床，他自己的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浑身盖着一张薄毯，连脸也是盖住的。云湖生想，为什么我不在我的床上，却是别人在？

        哦，对了，是林煦现在在他家里。

        于是，薄毯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林煦闭着眼睛躺在那里。

        云湖生便忘了要看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事，专心俯身去看林煦。

        林煦还穿着那身锦袍，腰臂都收的非常窄，不像云湖生给的衣服，宽松又简陋，几乎是一个麻布袋子套在身上。

        云湖生回想起他刚刚把林煦背回家的时候，是他亲手为林煦脱下这身衣服，具体的情形他已经不记得，但那之后，林煦再也没有穿过这套衣服。

        随着他想起和林煦初遇的大雨，瓢泼的雨水便透过屋顶灌了下来，云湖生奇怪地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黑乎乎的，雨是怎么流下来的？

        云湖生摇摇头，再低头时，床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墙壁，林煦闭着眼睛，虚弱地靠在墙上，身上围着一层被单，烛火摇曳，阴影仿佛在舔舐他的肌体……

        云湖生这次没有躲开目光，他蹲下来，出神地望着林煦裸露的肩颈。

        雨水顺着他的鬓边留下来，云湖生闻到雨水的气味，粘腻腥甜。

        一个声音由远及近地在背后响起：“……肉……你的血……”

        “……吃你的肉……喝……血……”

        “……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他仿佛被蛊惑般凑近了林煦。

        然后，他在林煦脖子上亲了一下，蜻蜓点水，一触而放。

        那个声音沉默了，仿佛被他的天真气到，从他背后消失了。

        云湖生则咂摸了一下嘴，慢半拍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被“我竟然敢冒犯林煦”的惊恐和一股甜蜜的狂喜一齐吓醒了。

        没有下雨。

        云湖生在黑暗中眨眨眼，听到外面的虫鸣声，感受到燥热的暑气。

        接着，他低下头，一阵违和感包围了他。

        林煦被云湖生戳醒后，只看见黑暗里一大团毛茸茸的鬼东西，下意识就一记蓄满了灵力的拳风打出去。

        云湖生“嗷”了一嗓子，声音很厚，不像人喊出来的，也不像狗能叫出来的。

        林煦连忙停住，诧异道：“云湖生？”

        云湖生找来了油灯点亮，林煦随即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变成狗熊了？”

        云湖生特委屈地又“嗷”了一声。

        林煦坐了起来，没心没肺地捏了捏眼前堪比狮子头的大狗脑袋，又看了看他身上被巨大的身体撑开、勉强挂着的衣服，惊奇道：“你这是狗还是狗熊？狗没这么大吧？”

        云湖生可能是觉得自己的叫声引起了林煦的误解，于是不再“嗷”，而是发出了犬类表达委屈的“嘤嘤”声。

        林煦更新鲜了：“哟，还会嘤嘤叫呢，怪可爱的。”

        不怪林煦误解，云“狗熊”此时双脚着地，站立自如，看点灯的动作，手指也很灵活——但是却完全是兽类的外貌，狗鼻子狗耳朵应有尽有，只是毛长了很多。

        林煦忍不住问：“你热不热？”

        云湖生摇了摇头。

        林煦终于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

        他自恃武力值爆表，很少有什么惊慌、不安、害怕之类的情绪，反正不服就干，吃亏的总不会是自己。更别说此时他面对的是云湖生。

        云湖生如果能让他感到惊慌不安害怕，那估计得日从西出，江河倒流。

        所以他虽然看着云湖生大变样，甚至隐约有点像他之前见过的狼妖狂化的样子，但一点也没担心。

        毕竟云湖生还能老老实实地先把他喊醒，而不是趁他睡着一口咬断他的脖子。

        “你不能说话了？”他问。

        云湖生点点头，张张嘴，徒劳地“呜汪”了两下。

        “坐这儿我给你看看……呃，你能坐吗？”林煦迟疑地看着云湖生过分饱满的右腿裤腿。

        云湖生的耳朵一下子向后掠起来，手伸到背后，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是你的尾巴吗？”林煦问，“你这样……呃，绷着不勒吗？”

        云湖生羞耻地点了点头，但还是坚持捂着屁股。

        林煦想起来他的“裸奔”论，妥协道：“好吧，你站着。”

        他在床上站起来，捧住云湖生的头：“张嘴。举灯。”

        云湖生顺从地张开嘴，一只狗爪子捏着油灯举起来。

        云湖生做妖很有“人味儿”，老实漱口按时洗澡，因此并没有什么味道。林煦想起以前强行扒开那只狂化的狼妖的嘴的时候，几乎被里面精彩的味道熏晕过去，不禁感叹，还是文明妖精好，不犯罪，还讲卫生。

        他看了看云湖生的牙齿，甚至毫不担心地把手伸进去压住云湖生的舌头。云湖生很配合地“嗷”了一下，方便林煦看他的喉咙。

        “奇怪，喉咙还蛮浅的，是人形的喉咙。毕竟你现在脖子也不像狗那么长，说明身体里面的器官构造还是人形，顶多是变大了，只是外貌变了。能变原形吗？”

        云湖生摇摇头，他一觉醒来成了个“站立狗熊”，既不能变回原形，也不能变成人形，不左不右的，想起来大课上讲的“妖精狂化”，担心自己会不会失去理智伤人，又想起林煦是前任金牌妖捕头，肯定对付过不少这种情况，便赶紧叫醒了林煦主动投案。

        “怪了，妖精狂化变成半人半兽的模样，是因为失控，所以不能自如化相。你这看着蛮正常的，怎么也变不了？”

        林煦和云湖生眼对眼看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确实没辙，果断道：“去找步提衣。”

        林煦跳下床穿鞋穿衣服，却发现云湖生尴尬地站在原地。

        也不知道他怎么从一张狗脸上看出“尴尬”的。

        “怎么了？”

        云湖生碰了碰自己的腿。

        哦，裤子太紧，不方便走路。

        林煦随手拿起自己盖的毯子，帮他围在腰上。

        “这样行了吧？”

        云湖生便试着走了一步，“刺啦”一声，被罩在里面的裤子果然破了。云湖生的耳朵刷的扣在了脑袋上，掩耳盗铃地希望林煦没听见。

        林煦这会儿倒是很体贴地憋住没笑，拍拍他：“走吧。”

        走出门，林煦往云湖的方向一望，不禁呆住了。

        云湖上的云雾消失殆尽，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嵌在地上，静静地映照着群山和月亮，相比白天云雾缭绕的神秘，现在的云湖则单纯显露出一种静谧广大的神性。

        他扭头看云湖生，发现云湖生并不觉得意外，便问：“云湖晚上雾就会消失吗？”

        云湖生比划着点点头，他非常想给林煦讲一讲，但只发出了“啊啊呜呜”的声音。

        看来云湖生的不对劲不是因为云湖。

        两人来到湖边，尽管此时云湖生算是“病患”，但林煦毕竟不会划船，只好抱臂站在船上，等着云湖生撑船。

        云湖生解开系着船的绳子，一只脚踏上船，刚准备抬另一只脚，船猛地一沉。

        船尾直接被他踩进水下的泥沙里去了。

        “噗。”林煦终于忍不住笑了，他轻巧地立在翘起来的船头，看着云湖生站在水里呆呆地望着他。

        他以为云湖生是被自己异变后超常的重量吓到了，所以在那儿犯傻。实际上，云湖生只是看着背靠群山明月的林煦看呆了。

        皎皎明月，群山抱湖，被晚风吹起发丝的人落在船头，一切都静谧极了，只有小犬妖的情芽顶破土壤，惹得整颗心脏都轻轻一跳。

        林煦毫无知觉地飞身从船头下来，落在岸边，叉着腰乐吱吱地看着船：“好吧，这怎么办？”

        云湖生收回脚，船重新浮了起来。他低头望着水里的月亮，心里一阵从未体验过的难过：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不能说话？

        林煦看他垂着脑袋，感受到了那份不知所起的难过，收起了笑容，趟水走过去，温声安慰道：“没事，我陪你绕过去，好不好？”

        云湖生此生第一次心动，本来就不知所措，又遇上自己是这么个情况，口不能言，既不能问问林煦是否单身，也不能问问他喜不喜欢自己，心声都堵在喉咙里，滋味非常，只好转过身，珍重地抱住了林煦。

        可惜林煦此时心里只想着好一个小可怜，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只当是小狗撒娇，很是坦然地抱了回去，轻轻抚摸着他的背：“没事没事，我会看着你的，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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