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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病里闻钟(上)


自从那天的审判回去以后,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就病得更厉害了。

        “亵渎圣灵,侮辱神明!”

        “女巫,这是女巫的诡计!就算是黑衣人下的毒手,那也绝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毫无疑问,黑衣人是中了这个女巫的妖法!”

        连克洛德本人都不清楚自己当时为何会在法庭上赫然喊出这样一席话来,或许是因为烧热在不断地折磨他的意识,抑或是那一刻天主隐约间朝他伸出了具有奇异力量的手。随后,他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在不断挣扎的爱斯梅拉达绝望而哀恸地流下眼泪,如同一具行尸走肉般默不作声地哭到了行刑完毕。

        弗罗洛副主教是个聪明人,哪怕这场热病使他头脑混沌,他也完全能透过爱斯梅拉达那双满含期盼的乌黑大眼睛猜到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眼下,他的脑内如同被风暴肆虐过后的狼藉废墟——风波、病魔、妄念,曾经与将来、天堂与地狱在他的灵魂深处翻腾着,模糊成一片。他又在朦胧间想到那个吉普赛的小妖女、蛊惑自己做出一系列出格举动的火焰天使此刻正被囚禁在司法宫底下的地牢内,心中竟因此隐约生出了一种异样的得意感。

        ……

        “人偏向交鬼的和行巫术的,随他们行淫邪,我要向那人变脸,把他从民中剪除。”(利20:6)

        人类的堕落不仅割断了神与人之间的联系,同时让所有的被造物陷入了痛苦之中。(罗8:22)

        当人不顺从神,堕落的时候,可以通过恢复与神之间的关系而再次找回生命。(启22:2)

        ……

        克洛德不断地默诵着经文,口中念念有词,似乎是在自我宽慰:“太好了,那个波西米亚女巫马上就要被送上绞刑架了,我的灵魂将重归于洁净。我可以若无其事,继续皈依上帝并求取他的饶恕,往后的日子里尽情畅饮我不竭的智慧甘露…”

        他默不作声地迈着步子,陷入沉思,刚才的愁郁还在脑际延续,它只有在一阵阵战栗、一直震撼到内心最深处才会停止。

        而他胸前的两道伤口还没有愈合,似被猛虎的利爪撕裂,在教袍之下汩汩地流血。

        他的灵魂浸没在寒潭深处,如同一把锈蚀的铁钩。

        ……

        你发出鼻中的气,水便聚起成堆,大水直立如垒,海中的深水凝结。(出15:8)

        你叫风一吹,海就把他们淹没,他们如铅沉在大水之中。(出15:10)

        ……

        克洛德试图扑入神学的怀抱,将自己那仅闻得鹤唳风声的心抚平。

        他胡乱地从大书柜取下一本书,麻木滞涩地翻开,再直愣愣地盯着那长段的古旧手写文字,全然未曾理会万籁的流动,如同整个世间只剩下了自己一人,与自己那颗思绪腾涌的灵魂。然而,一整日过去,从钟鸣破晓至夕晖迟暮,他那始终紧绷着的瞪大双眸,却仍然凝滞在扉页的第一句上。

        他曾研读过足以塞满整间屋子的神学书典,此刻融合在同处,却苍白单薄得仅剩一张纸;他怀揣十五世纪法兰西的知识之巅、那用浓墨与经籍垒起的涛涛川流,此时全部微缩成了一粒埃尘、蒸作了一片烟云。

        他开始颤抖,跪倒在地无声地祈祷。

        ……

        我主,求你不要离开仆人往前去。(创18:3)

        耶和华啊,我向来等候你的救恩。(创49:18)

        ……

        “民众之声,上帝之意。”大法官冷酷的宣判声在他的耳畔回荡,“对女巫的绞刑宜早不宜迟,经本庭商议,决定于明早行刑。”

        隐约间,他透过阴冷苍茫的秋空,已然望见了她不久后的结局。

        黄昏时分,克洛德一回到圣器室,就急忙脱掉法衣、祭披和襟带,统统丢给教堂执事,弄得执事莫名其妙。他随即从修院的暗门溜出去,吩咐滩地的船夫渡他到塞纳河左岸去,上了岸,他就一头扎进大学城高低起伏的街道中,也不知道去哪里,每走一步都碰见成群结伙的男男女女,只见他们欢天喜地赶往圣米歇尔桥,渴望“还能赶得上”观看女巫。副主教脸色苍白、神态失常,那样昏头昏脑、惊慌失措,胜过一群孩子在大白天放出来并追捕的一只夜鸟。他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在想些什么,是否是在做梦。他时而走,时而跑,慌不择路,见到街道就钻,总隐隐觉得可怕的河滩广场在他后边紧紧追赶。

        他沿着圣日内维埃芙山,终于从圣维克多门出了城。回头望去,只要还能看见大学城塔楼耸立的城垣,以及关厢零落的房舍,他就继续逃跑,直到一块高地将可恨的巴黎完全遮住,他才以为自己跑出了数百公里,来到乡间,来到荒野了,于是停下脚步,好像又能够呼吸了。

        这时,种种可怕的念头,一齐涌入他的脑海。他重又洞烛自己的灵魂,顿时不寒而栗。他想到那个毁掉他又被他毁掉的不幸姑娘。他用那怔忡的目光回顾了一下自己所走过的路,发现自己也是在劫难逃,他们这两条命运之途曲折多舛,到了交叉点,两个命运便无情地相撞而粉碎了。他想到终生侍奉上帝的许愿是多么荒唐,想到守身修德、求知信教是多么虚空,想到上帝又是多么无用。他又满心欢喜地沉溺于邪恶思想中,越陷越深,甚至感到撒旦在他身上爆发出一阵阵狂笑。

        他这样深挖灵魂,看到了自然天性给爱欲准备了多么广阔的天地,就更加辛酸地发出了冷笑。他把全部仇恨、全部邪恶,都从内心深处倒腾出来,并以医生诊视病人的冷静目光,看出这种仇恨、这种邪恶,无非是损害了的爱,而爱,作为人类一切美德的源泉,流入教士的心中,便转化为可憎的东西。像他这样一个人当了教士,也就变成了恶魔。想到这里,他又狂笑起来,可是突然,他又面失血色,变得惨白,因为他审视了他这注定失意的爱欲最可怖的一面。这种腐蚀、毒化心灵的爱,转为绝情、仇恨的爱,结果只是把一个送上绞刑架,把另一个引入地狱,她成了绞刑架的冤魂,而他成了炼狱的恶鬼。

        他竭力想象,假如她不是吉卜赛姑娘,假如他也不是教士,那么他在人间就能获得什么样的幸福。他想象自己也一样,完全可能过上静谧的爱情生活,如同此刻在人间随处可见的情侣——他们在橘树下,小溪边,对着落日的余晖、灿烂的星空,讲着绵绵情话。假如天从人愿,他和她本来也可以组成这样幸福的一对。他想着想着,一颗心在柔情和绝望中酥软融化了。

        噢!是她!又是她!这个打消不掉的念头,总是挥去又来,不断折磨他,不断啮噬他的头脑,撕裂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不懊恼,也不痛悔,即使再来一次,他也还是会干自己曾经干过的事。然而他痛不欲生,甚至忍不住揪下头发看看是不是变白了。

        有一阵子他想到,他早上看见的那条狰狞的索链,也许此刻正在收紧活结,死死勒住她那异常纤弱、异常秀美的脖颈。此念一生,他的每个毛孔都顿时沁出了冷汗。

        还有一阵子,他像中了魔一般,自娱自乐,忽而想象他头一次见到的爱斯梅拉达,想她打扮得那么漂亮,欢跳活泼、无忧无虑,翩翩起舞,就跟长了翅膀一样;忽而又想象明日黎明即将最后一次见到的爱斯梅拉达,想她只穿着衬衣,光着脚,脖子套着绳索,缓步登上绞刑架硌脚的阶梯。这两幅图景,在眼前栩栩如生,他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号叫。

        这场痛不欲生的风暴,震撼、摧折、扫荡他心灵中的一切,乃至连根拔除,与此同时,他也望望四周的自然景物,只见脚边有几只鸡在草丛中啄食,金龟子亮晶晶的翅膀迎着阳光飞舞,头上几朵灰斑白云在碧空中逃逸,远处圣维克多修道院的灰石板方塔矗立,尖顶刺破丘冈的曲线,而科坡冈上的磨坊主则吹着口哨,瞧着风磨旋转的翅翼。周围的万物都生机勃勃,组织有序而又恬静安适,呈现出千姿百态,他看着反而揪心,就赶紧逃跑。

        他就这样在田野里奔跑了一天,一直跑到黄昏,想逃避大自然,逃避生活,逃避他自己,逃避世人,逃避上帝。有时,他扑倒在地,用指甲抠麦苗,有时在荒村的街上停下来,痛苦得难以忍受,双手紧紧抱住脑袋,恨不得把脑袋拔下来,掷到石路上摔个粉碎。

        太阳西沉的时分,他再次内省,发现自己近乎疯癫了。自从他丧失搭救埃及姑娘的希望和意念之后,这场风暴就一直在内心持续,没有给他的意识留下一点健全的思想,一个立得起来的念头。他的理智几乎完全摧毁,在他的头脑里僵卧了,心中只有两个清晰的形象——爱斯梅拉达和绞刑架,其余便漆黑一团。这两个形象组合起来,构成一幅可怕的画面,吸引住他仅余的思想和注意力,越看越以奇幻的速度扩大膨胀。一个益发显得楚楚动人,光艳夺目而又秀色可餐,而另一个则益发显得狰狞可怖。最终呈现在他眼前的,是爱斯梅拉达皎若一颗明星,而绞刑架则枯若一条巨大的断臂。

        这时天色暗下来。他凭借身上尚存的意识,开始朦朦胧胧想到回返。他以为远离了巴黎,可是辨别了一下方向就发现,他转悠了一天也没有离开大学城的墙垣。右侧的地平线上,矗立着圣绪尔皮斯修道院的尖塔,以及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的三个高高的尖顶。于是他朝这个方向走去,不久到了圣日耳曼修道院有壕沟的围墙,听见垛子上武装侍卫高喊口令的声音,他赶紧绕开,走上一条小路,从修道院的磨坊和麻风病院中间插过去,走了一阵,便到了神学生草坪的边缘。这片草地因日夜喧哗而大有名气,可以说是牧场圣日耳曼的可怜修士们的“九头蛇怪”,“说它是牧场圣日耳曼修士们的九头蛇怪,就因为神学生总是频频挑起争论”。副主教怕碰见人,怕见到任何人的面孔,他避开大学城和圣日耳曼镇,想尽量晚些时候进入城内大街。就这样,他取道神学生草坪和新医院中间的僻静无人的小路,终于走到塞纳河边。堂·克洛德找到一名船夫,付了几枚巴黎德尼埃,吩咐渡船溯流而上,把他送到老城的岬角。下船的地方是一条荒凉的沙嘴,与牛渡岛平行,狭长部分越过对岸的御花园。

        小船单调的摇荡和流水潺潺的声响,多少麻痹了不幸的克洛德。小船划走之后,他还呆呆地立在滩头,愣愣地望着前方,所见的景物无不动荡膨胀,仿佛一片鬼域的幻象。这种情况并不罕见,过度痛苦所引起的疲惫状态,对我们的神志就会产生这种作用。

        现在正是薄暮时分,太阳西沉,落到奈斯勒高塔后面。天空白茫茫,河水白茫茫。他所凝望的塞纳河左岸,巨大的阴影投进这两片白之间,越往远延伸越细薄,最后像一枝黑箭射入天边的雾霭中。岸上房舍相连,只见朦胧一片,又有天光水色的衬托,越发显得黝黑了。有的人家已经上了灯,闪亮的窗户好似一个个炉口。这座巨型的黑色高塔,孤零零地夹在苍茫的天水之间,在此处的部分尤为宽展,给堂·克洛德·弗罗洛造成一种奇特的印象,好比一个人躺在斯特拉斯堡大教堂的钟楼脚下,仰望头上那巨大的尖顶直插入暮天。只不过在这里,克洛德站立着,而那高塔却酣然横卧。但是河水映现天空,他脚下的深渊就显得更深不可测,而这巨大的岬角冲入虚空,其挺拔之势,比得上任何大教堂的尖顶。两者给人印象是一样的。这种印象奇就奇在,一看这就是斯特拉斯堡大教堂钟楼,但它又是高达八公里的钟楼,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这座建筑无比巨大,难以测量,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赛似巴别通天塔。再加上楼房的烟囱、墙垣的雉堞、房顶所切削的山墙、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箭顶、奈斯勒高塔,所有这些突角将这巨塔的侧影戳出许多缺口,犹如繁丰而神奇的精雕巧饰,给幻视增添了不少奇异的特色。克洛德副主教正处于中魔生幻的状态,他真的以为,自己亲眼看见了地狱的钟楼。这高峻可怖的塔楼上上下下闪动着无数灯火,看上去就像地狱那巨大炼炉的一洞洞火口,从里边传出闹声和喧扰,如闻地狱中的惨叫和喘息。于是他害怕了,双手捂住耳朵不想再听,转过身去不再看,大步离开,想要逃避这骇人的幻景。

        然而,幻景就在他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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