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病里闻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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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热切的脸,如夜雨般,搅扰着我的魂梦。
herwishfulfacehauntsmydreamsliketherainatnight
——泰戈尔《飞鸟集》
……
显然,天性快活的格兰古瓦并不想英年早逝,他无意间将克洛德副主教一人扔在了抉择的岔路口。
此刻已是深夜,克洛德在黑暗中望见矗立在民居之上的圣母院巨大钟楼,他就一口气跑回去。他跑得气喘吁吁,到了前庭广场,不禁畏惧退缩了,不敢抬头看这阴森的建筑物。
“噢!”他咕哝道,“就在这里,就在不久以后,难道真的要发生这种事!”
终于,他鼓起勇气看看教堂,只见门脸黑黝黝的,背后是灿烂的星空,一弯新月已经飞升,此刻停在古钟楼顶上,宛如一只发光的大鸟,栖息在从侧面看呈黑色梅花形的栏杆边缘。
教堂后边修院的门关闭了。不过,主教代理总是随身携带他那工作室所在的钟楼的钥匙。他打开门,走进教堂。
教堂像洞穴一样,漆黑死寂。各处从上边垂下大块大块暗影,他看得出那是上午为悔罪仪式张挂的帷幔,到现在还没有撤下。那个银制的大十字架,在深深的黝黑中闪现点点光斑,看似这墓穴中夜空上的银河。唱诗室那几扇长窗从黑色帷幕上面露出的尖拱,透进一缕月光,彩绘玻璃显得紫不紫、白不白、蓝不蓝,这种难以确定的夜间色调,只有在死人脸上才能见到。主教代理望着唱诗室四周窗户的灰白色尖拱,真以为自己看到了被打入地狱的主教们的法冠。他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的时候,又觉得有一圈惨白的面孔在注视他。
于是,他穿过教堂逃跑,而教堂也似乎震动、摇晃起来,开始活跃,有了生命,每一根粗柱变成一条巨足,扁平的右脚拍击着地面,宏伟的主教堂完全成了一头巨象,呼呼喘息着行走,柱子成为象腿,两座钟楼成为象牙,而巨幅黑幕就是身上的披挂。
他的热病或者谵妄,就这样达到了极限,在这不幸的人看来,周围的世界完全到了末日,简直是一幅看得见、摸得着、令人恐惧的《启示录》中的景象。
有一阵他略感轻松点,便朝侧厢走去,瞥见一排柱子后面有一点红光,急忙跑过去,仿佛跑向指路明星。其实,那不过是一盏小灯,日夜照着铁栏里的圣母院公用祈祷书。他迫不及待扑上前去,抓住圣书,渴望从中得到安慰或鼓舞。
随后,克洛德瘫在地上许久,似乎什么也不想,完全受魔掌的控制了。最终他恢复了一点气力,觉得还是应当躲进钟楼,待在忠于他的卡西莫多身边。他爬起来,但仍然心惊胆战,于是拿了祈祷书旁的小灯来照亮。这当然是一种渎神的行为,可是他再也顾不上这点小事了。
他慢腾腾地登上钟楼的楼梯,心里充满了无名的恐惧,而在这样的深夜,他这盏灯的神秘亮光,在高高的钟楼从一个枪孔升到另一个枪孔,恐怕也要把这种无名的恐惧,传给广场上寥寥几个行人了。
忽然,他脸上感到一阵清凉,这才发现快到顶层过道的门口了。平台上空气清冷,几大片云在天空运行,相互倾轧而挤碎棱角,犹如冬天河流开化解冻的情景。一弯新月搁浅在云滩中间,仿佛天上一只渡船夹在空中这些冰排里。
他走到连接两座钟楼的一排小圆柱栏杆前,移下目光远眺片刻,透过烟霭薄雾的轻纱,只见巴黎一片寂静的屋顶,尖峭细小,难以计数,好似夏夜风平浪静的粼粼海波。
月色凄迷,给天地蒙上一层青灰的色调。
最终,他还是逃回到自己的那间幽室,仓皇地锁上了门。
爱斯梅拉达在地牢里绝望流泪的假想画面又重新占据了他混沌的脑海。
“噢!”他喃喃自语,“现在,她一定全身冰冷了…”
克洛德笑了起来,眼里噙着泪。
他忆起了数月前的那个夜晚,国王路易十一与御医雅各丶库瓦克蒂埃来访圣母院时自己所说的话——
“那您信什么呢?”
“我信天主。”副主教迟疑了一下,随后阴沉地一笑,仿佛在否认他的回答属实。
他信天主吗?他如今或许已经不信了。
他也不信世人。
神爱世人,而他也不信神会爱如此的世,与如此的人。
尽为虚无。
随后他又想起她,温柔明媚如圣母院广场上的阳光。她爱自己,想必现在也恨毒了自己,正如同她憎恶孚比斯那样。她被绑在被告的椅子上,两眼含泪地凝望着自己、隐忍而满心期许地等待着自己救她。他什么都知道,而她也什么都知道:自己刺杀了孚比斯,在法庭上出言诬陷,用肮脏的权利之手将她无情地推向绞刑架…
她救了自己,而自己却杀死了她。
克洛德的胸前有两道流血的伤口,他因失血惨重而面色苍白,如同长夜里的孤魂。
在那处被尖刀所刺的伤之外,他却只觉得自己心上还有另一个巨大的豁口,冷风穿过皮肉与骨血径直地灌进去,牵连起周围一片剧烈的疼痛。那是一个凭借坚定意志与神坛教谕无论如何都补不满的空洞,浸透绝望而深黑不可见底,像死鱼的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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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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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她是魔鬼的化身
pourdetournermesyeuxdudieueternel
她令我无法专心侍奉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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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燃了我对肉体的欲望
pourm''empecherderegarderversleciel
由此我再也看不到天堂
……
他对这个昏黑的世界感到绝望,但又自己亲手毁灭了灵魂里仅存的一丝光亮。
想到这里,他的内心不由得为之愤怒哭泣。
克洛德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百年成灰以后的结局——他没有领地,流离失所;没有情感,行尸走肉。
地狱在他的脚下张开了巨口,那个世界里没有光亮,没有盛放的鲜花与鸣唱的飞鸟,也没有那个自己亲手杀死的小姑娘。
……
“神将他取去,他就不在世了。”(创5:24)
“你必流离飘荡在地上。”(创4:12)
“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创3:19)
……
经年以来,克洛德只流过两次泪,一次是在她面前,另一次则是因为她。
月影一寸寸地退下圣母院前的石阶,那么慢、那么轻,如同潮汐步步远离曾经温存的滨岸,缄默无声却分外动人心魄;当这般万籁俱寂的黯淡冷夜里只掺入那几缕幽光,不是照得明朗,反倒像一种凄清的哽咽。天空里压下了几朵乌云,秋风萧索,恐怕很快就要下起雨来。
他怔住了,再回望过去的种种行径,如同一道模糊的影子:自己刻在圣母院墙上的字会被磨损盖灭,没有人会记得在那间幽室里曾有一个阴郁着脸的若撒副主教,而此生唯一心爱的小姑娘,在世之际又被自己的痴魔害死,如同一片秋叶在丑恶的摧折下缄默地凋零…
“堂·克洛德·弗罗洛…”他呢喃着,滞涩地呆望着窗外的月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刹那间,他撕心裂肺,失声痛哭。
三十年以来,这个虔诚的教徒第一次不想步入天国——
他宁可与她一同入地狱,也不愿独自流离在没有她的天堂。
弗罗洛跪倒在风蚀的石壁边,再看那些相互遮没的杂乱铭文,只觉恍如隔世。
他得了热病,但他却觉得自己早就疯了。
他不要灵魂得救,他的灵魂里只剩下了绞刑架。
……
克洛德歇斯底里地将拳头一次次往墙上砸去,浑然不顾自己指间传来的剧痛与墙上殷红的斑驳血迹。他低垂着自己平日里一向高昂的头颅,泪水却不住地从瞪大的双眸里涌出。他的口中低低地嘶吼着、质问着,似乎早已因过度哀恸而陷入癫狂的绝境:
“这么多年以来,我将自己的身躯囚禁在圣母院幽暗的阁楼,将自己的灵魂进献给从不肯向世人施恩的上帝;我仅存于这人世间徘徊游荡的,不过是秉性中的糟粕、品格里的渣滓。贵族之利,于我何用?副主教之权,又有何益?主啊,您曾经无比虔诚的信徒以残破肮脏的灵魂有幸与人世间最值得珍重的神明相逢,却因盲目的信仰与顺从而要误将她打入地狱深处!他宁肯抛却经年孜孜矻矻所求取的一切——学识也罢、信仰也罢、名利也罢,也不愿以此生的离恨去换取分毫往生的福祉;他宁愿放弃通往天堂的道路,也不愿松开魔鬼那双无比蛊惑的手。爱斯梅拉达,撒旦的使臣、吉普赛的巫女;我自以为洞幽烛微,早已看穿你的来历,却不曾料想你在我心底遗痕之深重,甚至早已远超《圣经》与上帝。世间哪有欢爱与修道的两全之法?只是那个曾将自己锁在石柱上的虔诚信徒,如今却最终毅然选择背叛自己的圣主。”
午夜的钟声叩响了,一声声回荡在圣母院的石壁上,震撼着他的耳膜,也刺痛着他的心。恍然间,那无情的宣判声——“明日黎明处以绞刑”——在克洛德的脑海里迸裂开来,顷刻又支离破碎,如同一只被打翻的琉璃花瓶。仿佛被抽去了生平所有的气力,他甚至无法再强撑着继续跪在墙边,高瘦的躯体瘫倒在冰冷的地上,任凭眼眶中的泪水流下、再将石地染湿;他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哽住了,难以吐露一句言语,只能发出极低的抽噎声。他哭得几近昏厥,但没有谁会来救他;他是倨傲的副主教啊,此生拼死捍卫的可悲的尊严也不允许此刻有人推门而入。
良久,他才堪堪从长恸中回神,呢喃、叹息,混杂着悲吟与深切苦痛的微笑,如此矛盾而令人费解的痴念,仿佛不是发自他的口唇,而是来于他的魂魄:
“爱斯梅拉达,妖冶美丽的吉普赛巫女,我愿意忍受世人的折辱与唾骂,我愿意承担背叛天主所犯下的重罪,我愿意放弃今世所修得的一切学识与名利。可是我——一个魔鬼,一个叛徒——我不能,更不愿放弃的,除了你再无其他。”
“我从此再不肯信奉天主,你便是我唯一的神明。”
……
据路人传,在那个暮秋的雨夜里有一个黑袍幽灵,骑着一匹似从地狱中来的黑马,在夜幕下忽隐忽现,朝着司法宫地牢的方向奔去、消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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