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告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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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真不容易!我终于买到您需要的那艘小船了——”
当春日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时,圣母院内的僧侣们正垂头唱着颂歌,列队穿过拱廊,前往中殿里祈祷,整座教堂显得空寂而宁谧。趁此良机,小约翰戴着帽子,从四下无人的教士庭院里悄然溜进,自怀中摸出钥匙打开那扇角落里的小门:为了不引起任何人觉察地会合,主教代理早已将圣母院偏门的钥匙交给了自己的弟弟。眼下,这个金色鬈发的少年沿着旋梯轻捷地奔上楼,推开副主教的小屋门向他报喜,那模样活像一只吃到了蜂蜜的小猴子。
而弗罗洛副主教始终在屋内不断地徘徊踱步——显然,这位焦灼的智者是在等他的消息。他猝然间听见这声呼唤,又抬眼望见门口约翰那张眉飞色舞、光彩熠熠的小脸,一缕不易觉察的喜色便游过了他的眉梢。
“约翰先生,您可真了不起。”
克洛德朝他走去,将手搭在弟弟的肩头,他唇边挂着微笑,一双灰蓝色的眼睛显得很明亮。
“嗬!我亲爱的好哥哥,这可真是件奇事——我在巴黎城内的商铺里买不到船,便跑到了塞纳河边上;谁知夜里,有个女孩驾船而来,她说自己是个牧羊人,可我总觉得她的模样像个流落的受难者…哥哥,她将自己的小舟卖给了我,可随后却自己离开了!”
有那么一瞬,副主教默不作声。
“或许她真的是个受难者,但于我们而言,她便算得上救世主。”
他沉思着,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凝重。
“没错!”闻言,小约翰放下心来,也再不去细想这件事了。他分外激动,重重地点了点头,“不过哥哥,您和cherebelle-soeur大概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呢?”
副主教睨了他一眼,神情极为严肃。
“今天。”
“…今天?”
小约翰愣怔着将他的回答重复了一遍,他瞪圆了眼睛、僵在原地,仿佛被雷劈中一般。
“没错,约翰先生。”
克洛德以镇定的口吻说道,但那金发少年分明望见他那掩在宽大黑袍之下的胸腔猝然间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就在今天,我们的启程宜早不宜迟——你明白的,早一日动身,我们便多一分把握,少一分危险。”
“天呐…”约翰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如同从梦中惊醒,“可是哥哥,您准备好了吗?”
这时,副主教的唇边挂上了一缕难以捉摸的微笑。
“午夜时分,等到宵禁的钟点过去,我们会在偏院外的马车处会合;到了那时,你负责驾驶马车,爱斯梅拉达、古杜勒嬷嬷、卡西莫多和我将一同前往巴黎城南面的泊船之地。记住,约翰先生,此事一定要做得悄无声息,避免引人觉察。”
“至于乞丐王国的人们、嘉莉和格兰古瓦…”
克洛德转过头去,牵起爱斯梅拉达的手,温柔而安静地凝望着她,同时向自己的弟弟嘱托道:
“约翰,请你事后再将此事告诉他们——我并不想因此而过早地激起波澜。”
“好吧,哥哥…”小约翰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心口隐隐作痛,他低垂着头悄然走到门边,退出了小屋,“我这就去将消息告诉卡西莫多和古杜勒嬷嬷。”
副主教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那个金发少年离开、渐渐淡出自己的眼帘,他的目光深沉如夕阳,唇边凝着一缕微不可察的苦笑:二人之间这份微妙的、爱恨交杂的情感,在如今的临别之际又显得何等渺小与可悲,这一点,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觉间,他感到了自己肩上温柔的触感——原来是那姑娘静静地走到他身旁,伸开双臂从背后轻轻搂住了他宽阔的肩膀。
主教代理转过身去,低头望着她那双乌黑的眼睛。他那惹人爱怜的天使,他的救恩,他的绿宝石精灵,神祗赐予这不幸教士的瑰珍;他将她抱在自己的臂弯里,两人缄默地相对伫立,谁也没有说话。
“我的心肝,我们得收拾收拾东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堪堪将姑娘松开,在她的额前落下了一个吻,“如果您有什么想要带走的东西,就交给我整理好了。”
爱斯梅拉达眨动着眼睛,她略作思索,从柜子里取出了几条布裙子与一件斗篷——这是她留在圣母院内的全部衣物;为避免行动不便与嫌疑,他们早就派卡西莫多将先前的那些锦衣华服与珠翠珍宝运送回蒂尔夏普采邑了。
克洛德将东西整理好,随后,他瞥了一眼行囊里的物品:两件斗篷、几件衣袍、一些钱币与干粮,便几乎是布袋内的全部。
主教代理始终专注而安静地收拾着行李,爱斯梅拉达只能看见他一个躬身的单薄背影;倏忽间,她却注意到那脊背不知为何猛烈地战栗了一下,像风中的枝桠。
他手上的动作滞住了:这位计策卓越而行动迅捷的天才显见是已然料理好了一切。就在这时,克洛德又猝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当即便转过身去。他面对着自己墙边那杂乱的大书柜,全身颤抖,在姑娘所不曾望见的暗角里,他痉挛的消瘦双颊先是煞白、后又发红,如同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底下掩藏着熔岩与袅袅烟气。
随后,他抬起手,在书柜里有些慌乱地翻找起来——指尖掠过一本本厚得骇人的经籍,最终停在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小簿上。
那卷本外封光洁无字,褐色的软皮被年岁磨得微微发亮,内里的羊皮纸也早已隐约泛黄;那或许是一本古旧的手抄书,亦或者是一本不知何时写下的记录,而簿子的侧边微张增厚,那是腹内藏着些什么额外的思索。
主教代理双手捧着卷本,用指腹在封面上轻轻摩挲了两下,他的反应显得分外怪异:僵硬而不安地伫立,还能透过那呆滞的外表隐隐窥见心底的那份空幻与躁动。他仿佛被锐利的箭矢射中了肋骨,不时抽动两下身体,像是临终前的祷告。
姑娘惊奇地见他红着脸,飞快将自己的外袍掀开、又合上;他始终背朝着她,看不分明脸上的神情。而主教代理又忽地不动了,僵立了好一会儿,最终才缓缓转过身来、偷偷瞥了她一眼,耳尖的赤红如同点上血迹,颤动的瞳孔里流露出几分不安。
“嗬!我亲爱的先生,”
听见她的这一声呼唤,副主教又被惊得全身一僵:他知道,每当爱斯梅拉达如此称呼自己,她便总会问出一些分外调皮而又毫不留情的问题——
“您似乎从书柜里拿了些什么?”
“这…这个…”
副主教将两只不安的手藏在背后,毫无意识地挠着自己的掌心,额前也冒出些许冷汗;对于这一问,他可谓完全没有任何准备。
“…怎么?”
爱斯梅拉达瞪圆了眼睛,脸上的笑意却不由得加深了几分,仿佛隐约间猜到了些什么。
“我…我以后会告诉您的…”主教代理支支吾吾的,嗓音越来越低弱,“不过眼下还不行…就是这样,您得相信我…”
说完,副主教的肩膀又猛地抽动了一下,他微低下头,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掩饰自己的难堪。
“好了,我的心肝,”他重新站直,顿了顿,续道,“我们得下楼去找古杜勒嬷嬷。”
一路上,爱斯梅拉达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两人并肩而行,步履有些沉重——他们乘船逃离巴黎城后,将会在何处安家?战乱的巨兽在不远处虎视眈眈、伺机而至,法兰西局势又将走向何方?这一切都是未知数,而已然尘埃落定的是,他们从此以后要不得不与亲友分离,共同踏上流离漂泊的路途。在这场迷惘仓皇的逃亡中,王庭与教廷合为了鲨鱼口中的两排利齿,而它们要比摩洛克的神话更为残酷。
(注:1摩洛克,古代腓尼基人信奉的火神,信徒常常将儿童活活烧死,向他献祭。)
姑娘轻轻推开母亲那间小屋的门,古杜勒嬷嬷正坐在窗前,低垂着双眼,若有所思;在她的身边,站着驼背的敲钟人卡西莫多,他也一言不发,用手挠着自己的红头发。
感受到从推开的门缝透进屋内的光亮,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眼睛,定神看向门口——副主教挽着爱斯梅拉达的手臂出现在那里,他们的神情与屋内的二人同样严肃。
古杜勒嬷嬷站起身来,她缓步走向他们,微微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但借着窗外的春晖,还能望见她鬓间的白发与眼中隐约的泪光。
“妈妈,妈妈…”爱斯梅拉达忍不住扑到她怀里,她低声呼唤着,嗓音里带着哭腔。姑娘感到自己被酸涩堵满了心口,她只能搂住母亲的脖子,万分委屈地抽噎,“我们马上就要走了,但我好舍不得您…妈妈,我不想离开您…呜呜…”
“我知道,我知道…小约翰已经将这一切事情的原委都告诉我了…”古杜勒嬷嬷也开始流下泪来,她有些绝望地抚摩着姑娘乌黑的鬈发,回想着女儿当年刚出生时的模样,“我的宝贝女儿,你的一只小鞋,我可保存了十五年,当时你的脚就这么大点儿…那是在兰斯,香花歌乐女;是在磨难街,我原来以为你已经不在这人世了…我在罗朗塔楼里度过了十五年,就在那洞穴里,冬天也不生火…仁慈的上帝终于听见了,大圣人克洛德副主教带领你回到了我身边,你并没有死…我已经被苦难折磨成了如今这样,命运怎么处置我,我都没话说;可是你呀,我最珍贵的女儿、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宝贝、我的心头肉,才刚刚十六岁的孩子!求求上帝再次显灵,给她时间多见见阳光吧!我在这世上只有她,我老了,这是圣母赐给我的恩宠!我的女儿呀,我宁肯自己胸中捅个大洞,也不愿意让她手指擦破一点皮…命运啊,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开开恩吧,放我的女儿和克洛德副主教顺利离开,不要把他们阻拦,一切都要平平安安,让他们逃脱魔爪吧…”
她那手势、她那声调、边说话边吞饮的泪水、合拢起来又绞在一起的双手,那令人心酸的苦笑、那含泪的目光、那哀吟悲叹、那语无伦次的陈诉,以及揪心的惨叫,所有这些都持续了不知道多久,整间小屋里都萦绕着这对母女的抽噎声。古杜勒嬷嬷的泪水溢出眼尾的沟壑,一滴一滴落到姑娘身上,她那瘦骨嶙峋的臂膀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甚至几乎要弄折姑娘的腰肢。而卡西莫多见到这副画面,哪怕他听不见声音,也能从两人的举止与神情中猜测出事态;他的独眼里滚动着泪珠,再顺着他那张算不得平整的脸淌下来,这个不幸的人此刻显得静默而恭顺,哪怕失聪将他与世间的呼唤隔绝开来,他也能听到最为纯净的涅槃之声。
主教代理伫立在母女两人身旁,在他的心底喷薄出一种别样的情愫——酸涩、艳羡、抑或是怀念,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难以名状的悲哀统治了他——那不仅是离愁别绪与怅惘伤怀,反倒像是久别重逢。如今的这一切哀恸,反倒更像是他早在梦里所渴求的幸福的五瓣丁香。[1]
“我们会顺遂、平安的…”
主教代理微微翕动嘴唇,无声地嗫嚅道,他虽无法知晓结局,但至少始终如此祈盼着。
再后来,谁也没有说话,小室里是那样沉默,阳光显得很寂静,像暮秋蜕空了的蝉壳。
到了午夜,四人都披上斗篷,沿着圣吉勒旋梯轻悄地走下楼去。月色无声地洒在石阶上,如同滨岸泛起的潮水,在他的心口缓缓漫开——惆怅的教士啊,他曾在圣母院中居住过十余年之久,而这却是他最后一次望见这座修道院里的月亮。
这于他们所有人而言都将是一场告别:两人将离开教堂的圣母像,去往一片全然未知的天地;而古杜勒嬷嬷从今往后也将不再居住于此,她在罗朗塔楼翻涌的痛苦回忆、在静夜里的叹息,在很久以后的某日,也将会被压在这座沧桑大教堂的基石之下。
……
圣母院是否有一颗石刻的心,
能否从口中施以答复的言语?
你经年累月地缄默,
独自老朽于不死的岁月;
俯瞰人间的悲喜离合,
用空寂胸腔去盛装圣灵的哀歌。
血肉之躯妄图攀及神明的工细,
连珠合璧,无可比拟。
白月洒满你的眉棱,
乌鸟徘徊在你的肩头。
你瞧,
十五世纪的一位教士在夜色里背离了你,
埋葬在经籍里的孩子,
草叶的露滴为返生受洗,
叛教者抛下十字像,
去山野间找寻新的三位一体;
车马辚辚,步履匆匆,
等不及你的卦辞。
消歇烈怒的血祭,
命运降世的献礼,
蜘蛛铺就巨网,狩猎的意旨永无止息;
而他已倦于追逐尘世攘攘名利,
唯有渴慕晨曦的脚迹。
笼中囚困,
飞鸟在暗夜伸开翅翼;
百年如斯,
何物又将取代上帝?
笔底烟云,余生或可梦回巴黎;
自由者与自由意志,
决意求索人间伊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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