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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告别(下)


世界的重担不是一个人可以承受的,它太重了;人间的悲伤不是一颗心可以承担的,它太重了。

        ——王尔德《年轻的国王》

        ……

        夜色沉寂,几朵初春的薄云游弋在苍穹间,如同浮冰漂流于浩瀚的大海之上。四人悄声下楼,走向修士庭院,他们穿越墙边一重重月光与幽影交叠的柱廊、掠过两侧形态各异的怪人雕像,来到那处花园——那环绕着盛放的鲜花、枝蔓盘虬与镂刻圆柱的净地,头顶各方与圣母院周殿相接的梁柱四角之上嵌着一方天幕,仿佛列在雕纹石框内的水墨画。月影在他们脚下的石板地上反折出一片片流动的亮芒,白似河汉,在弗罗洛副主教的心口上划入一道无形的刻痕——他从不曾想到的是,在这座修道院中居住十余年之久、早已将自身化为教堂石像一部分的教士,最后一次在圣母院中看到的月光,是透过石柱镂孔漏在教士庭院中残雪般的月光、那缕苍白单薄、永世不得再见的月亮。夜幕下的教士庭院空无一人,没有了白日里僧侣们诵经与祈祷的声响,只有永恒的寂静将它重重环绕;裸露出的岩石面上停憩着乌鸟与空茫,日月的流转于它而言,也不过只是一首无言的咏歌。

        他们穿过修士庭院,中途因怅惘而无意识地放慢了步履;在圣母院三重大门的背面、修士庭院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是精巧的红门——我们知道,主教代理总是随身携带者那扇小门的钥匙。而当他贴着墙壁,从红门的窄拱下迈出那重大的一步时,一阵回忆如潮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十六年前,在他顶着贵妇人与修女们的非议,抱着刚收养成为义子的、尚处在襁褓之中的卡西莫多会到圣母院屋内抚养时,所跨过的正是这扇暗角里的小红门。[1]

        圣母院外月光黯淡,空阔的天地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延伸至远方的广场、鳞次栉比的房屋所围城的环扣,整座巴黎城都熄了灯火,只有石板路上一点月光的残迹。而在红门之外、圣母院背面那晦暗隐蔽的墙边,停着一辆马车——这也正是去年那个落雪的冬日,载着一行人前往奇迹宫内欢度圣诞的那辆。[2]

        小约翰原本始终坐在车夫的座位上等候,见到四人终于到来,他便跳下马车、一言不发地用手势指引着他们登上车去;这次,他依旧承担了这份驾驶马车的工作。他全身被黑色斗篷紧紧包裹,围起面罩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转动的眼睛探视着四周:不得不说,少年的这副冥河之神般的打扮与他那曾经孤身前往夏特莱监狱(tourmenteur-jureduchatelet)带走波西米亚姑娘的副主教哥哥[3]颇为相似。见了他的动作,几人登上马车,随后便默不作声地放下车帘。

        马车一路绕过巴黎城中心房屋林立、纷繁富庶的地带,出了西提岛,一路向西南方而行——此时正是午夜,滩头独自屹立着一棵大树,在顺水吹来的清风中,枝叶沙沙作响。然而,他们还没有脱离险境,最近的建筑物仍是主教府邸和圣母院。旁边那圣母院的巨大钟楼,从背面望去,矗立在长形大殿上面,前庭广场上黯淡的白月衬出它的黑影,犹如两副大柴架。

        环视周围,整个巴黎都明暗交织,光影摇曳。伦勃朗的绘画,有的就会取这样的背景。

        马车驶过城西一处湍急的逆流,这股急流隔开城岛的顶头和如今叫圣路易岛的圣母院岛的末尾。他们绕过圣母院岛的岬角,驶向草料码头;那里有黑乎乎的一片房顶,屋角奇特,像一片低沉龌龊的乌云,又斑驳又混乱,月亮进去也给挤个粉碎,仿佛从破裂的蛋壳里抛洒出的蛋黄。

        路上不见一个行人,堤岸空荡荡的。周围也寂静无声,感觉不到有人活动,而只有一水之隔的老城与巴黎其他街区呈现大片黑影,在他们的周围铺展开来。透过车轮的微微颠簸,他们能感到铺石路面起伏不平,马车始终沿着码头大街走去,途经一片相当大的广场。这时正好有点月光,看得出这是河滩广场,只见场中央竖着一个黑黑的东西好像十字架,而那正是绞刑架——

        这里是河滩,这里也是一个终点;

        这或许曾是两人命运的终点,始终在梦境的深渊里萦绕着他们;

        而现在是黑夜,跨过去,便一瞑不视。[4]

        天地辽邈远阔,一时竟分不清究竟是天幕笼在粼粼波光之上,还是那川流超然地漂浮于天幕之上。马车驶过冷僻的郊野,路上杳无人声、也不见人形——倘若此时有人恰巧经过,他便必定能望见一幅令自己永生难忘的恐怖幻景——黑幢幢的一架马车、四匹马的毛发在月亮底下微微闪着幽光,车帘紧闭,可以预料到车内一片漆黑、如同处于匣中;在马车前端,坐着一个全身披着斗篷、形容模糊的车夫,沉默不语、阴森晦暗。世间只剩下了辚辚的车轮行驶声与塞讷河的汩汩流波声,那仿佛一辆运载着棺椁抑或是鬼魂的冥车,它们在凡间犯下罪过,再由塔那托斯1拖往幽暗的王国。

        (注:1塔那托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死神。)

        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车前未曾传来声音,车内也没有:没有人愿意率先开口打破这份死寂的沉默,悲哀的重压淹没了他们。韶光如同春日的清晨一般短促,一个与女儿意外分离了十五年之久的可怜母亲、一个好不容易才痛改前非的幼弟与那个终于肯放下心中的笞杖、重获灵魂新生的神父,而当命运的蛛网终于肯将他们所有人牵系在一起时,严酷的世俗法令、将至的战乱硝烟又不得不将它们生生拆散了。

        恍然间,副主教忆起了自己远去的当年,与他偶然间读过的一句诗:

        “nuncobdurat,ettunurat”

        (拉丁语:时而铁石心肠,又或关心抚慰。)

        或许这就是命运——他们的命运。

        而东方的古籍中也曾有类似的记载: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过了不知多久,上弦月在天边一点点地悄然偏移,而当他们终于驶入那条离老城区稍远的支流,那比起西提岛而言人烟相对稀少的地方、泊舟的空寂郊野之所。月华流转,在草野间铺展开来,轻细无声,仿如白练。

        那条巴黎城南不知名的小河正横卧在他们眼前,连同着那条浮在粼粼波光之上的小舟——那条由创世之初的牧羊女孩带来的、承载着他们命运的灵魂渡舟。原来那只无形的大手已经将他们领到了关隘口,只再往前踏一步,他们便会远离巴黎、远离世俗的嚣闹、远离断翅的神圣樊笼、也远离人间的一切悲怆与苦难。法兰西腹地的战火无法烧到他们的身上,然而,这一切的代价却是抛下所有与他们曾经朝夕相伴的人们。

        他们同样默不作声地走下马车,弗罗洛副主教全身都笼罩在斗篷的暗影之中,他面朝河水,垂头伫立不动,双臂如同折断一般垂下。他的嘴角泛起了某些淡淡苦涩味的东西,好像旅程行将结束。某些事完成了,但对此却一无所知,这让人颇为沮丧。

        隐约间,他听见自己背后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小脚步声。

        克洛德感到自己被什么给轻轻圈住了——原来是他的弟弟小约翰从马车前一跃而下,走到他身后,伸开双臂抱住了他。

        “哥哥…哥…”

        他感到自己的肩头贴上了一道柔软的触感,那是约翰的小脸,他的声音颤抖低弱,能听得出是在抽噎;而副主教也一言不发,任由他抱着自己,他感到弟弟脸颊下的斗篷布湿了一片,温热地贴在他的肩头。

        “…你…你要好好的…呜呜…”

        听到这句哽咽,主教代理全身猛地战栗了一下,他颤抖着转过身去朝着小约翰,把那金色鬈发的少年紧紧搂在自己怀里。他不做声,宽阔的肩膀在初春的夜风里微微发抖,那模样如同一尊石像;良久,他的胸腔间才溢出一道无声的叹息,仿佛有一把钝刀在划割着他的脏腑。

        “约翰,你也要好好的…”

        他在说这句话的同时,也伸出另一只手,搂住呆愣在自己身旁、独眼里流着眼泪的卡西莫多,轻轻抚摩着他那头红发。

        “在日后没有了我的生活里,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说完,他又重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感慨还是痛苦——眼下,这两个十多年来从不让他省心的孩子,正都抱住自己抽抽搭搭地哭着。

        “别哭,别哭,”身为长兄、养父与弗罗洛家族的一家之主,克洛德生性严肃、遇事总能率先冷静下来,他的唇角扯起一抹微笑,用故作轻松的口吻劝道,“何必哭得这么伤心?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的。等到最后一切事态都平息下来时,我们都会平安地团聚在一起。”

        古杜勒嬷嬷与那年轻的姑娘也站在他们身旁,见他们三人围在一处抽噎,也都眼含泪光、心情酸涩;母女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在黯淡的月光下,这属实是一幅悲戚至极的画面。

        “约翰…”

        待到心绪终于稍稍平复,主教代理转过身去: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彻底对小约翰放下那副阴沉严肃的模样。他翕动着嘴唇,却没有说出后面的话,神情复杂而充满爱怜地缄默凝望着自己的弟弟。

        “放心吧,我亲爱的哥哥…”那金发少年也哽咽了,热泪盈眶地将手轻轻搭上了克洛德的肩头——他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哥哥在想什么了。

        “我会努力去当个好孩子的…”

        随后,克洛德却半晌没有说话。

        “事实上,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孩子…”副主教垂下睑睫,掩去眼底的泪水,他往日惯于威严,对如今的这一幕反倒感到惶然凄怆、无所适从了。他又转过头去凝望着卡西莫多,灰蓝色的眼睛在夜幕下闪着微光,“你和卡西莫多,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

        “主人…”

        虽然以往总是被副主教训斥,那敲钟人此刻却也没了脾气——与克洛德恰恰相反,他习惯了做忠犬、做他的养子兼仆从,虽然他时常对于副主教前夕阴晴不定的脾气暗自腹诽,但如今想来,那或许是由于自己养母爱斯梅拉达的缘故。他那混沌的脑内难以想象缺少了那缺少了首领弗罗洛副主教的偌大圣母院,也难以想象一旦没有了自己从小到大一向从其间寻求庇佑的养父,他又将如何面对周遭纷繁杂乱的世界。卡西莫多对于这个人世、这个爱美而厌丑的人世,以及街头所有朝他投掷石子的幼童与投掷恶言恶语的人们都不怀好意,他从降生于世的二十年以来,始终被人当作怪胎与魔鬼。除了于自己有恩的养父母、甚至将他视作自己儿子的仁慈古杜勒嬷嬷、有时也会拿他开玩笑的约翰小弟与奇迹宫内的乞丐朋友们,他这辈子从未在外界收获过丝毫善意与温暖。

        此刻,他该说些什么呢?尽管主教代理当年亲自教给他读书识字,但长期困缚于阴暗钟楼内的生活摧毁了他的听觉、也锁住了他说话的舌头。当他在自己那匮乏的言辞之中竭力搜寻话语,眼下莫大的悲哀却又辖制了他。

        最终,这位驼背的敲钟人只颤抖着、粗声粗气地小声说出了一句话:

        “主人,我爱您…”

        “什么…?”

        克洛德愣住了——他从未想到卡西莫多能说出这句话来,他默不作声,甚至一度怀疑那是自己午夜梦回中的幻觉——卡西莫多夜幕下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过低微,如同一把盐融在了浩瀚的大海之中。

        盯着主人的唇语,卡西莫多也不作声了,他深吸一口气,而那只独眼里流下泪来。

        最后,他竭力挺起那驼了的脊背,让气息得以顺利涌出;他用那钟一般的厚重声音,毫无迟疑地说道:

        “我说…我爱您。”

        副主教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那是银风铃撞在玻璃上一般的声音。

        在言语那样冲击心口的一刻,他的灵魂深处倏忽间变得一片空白,经年以来不曾在他人面前流下的泪水,全部化为了冲击高墙的攻城锤,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

        他双手捂住脸,这样站着哭泣,全身颤动,比跪下来还要显得凄惨而恳切:他就这样哭了半晌。

        主教代理的声调突然变得异乎寻常,仿佛挣断的绷紧琴弦,分不清是抽噎的间隙还是嚎啕。

        “我爱你…我也爱你们…”

        天地间一片寂静,四下无人,月光从薄云之间漏下来,泼在辽阔的荒草野原之上。

        最终,所有人都紧紧靠在一起,谁都没有再说话。

        ……

        “我相信你的爱。”让这句话做我最后的话。

        letthisbemylastword,thatitrustthylove

        ——泰戈尔《飞鸟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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