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d秋之雨·1

今年的收获祭恋人大赛一定引来了神的妒忌，竟然在黄金周伊始便秋雨不断。普通大学的树林被这雨水打下了太多落叶，还未深秋就已趋光秃之势，直让那些被收获祭的浪漫冲昏头脑的年轻大学生们感到扫兴。

        但在这校园中，至少还有露西认为这不失为一件幸事。

        她的想法很合理，骤雨既阻止了某个几乎天天来校报到的霸道先生，又能给她更多不离开校园与宿舍的借口，说不定还可拿来作为缺赛的理由——这等好事怎能不让她愉快。

        更何况，这次又不巧朱比亚不得不回老家几天与父亲罗克斯一起受当地商会审查，以至于她与格雷放弃了大赛；而纳兹和温蒂想当然在报名调查中因身份问题被剔除出参赛名单，只剩下露西与拉克萨斯这一组……对露西而言，这简直是国际玩笑。而她，可不想变成玩笑的当事人。

        幸好黄金周已过半还没有麻烦主动找上门来，露西在校园中的脚步即使是在时有时无的雨中依旧轻快。

        “看到这雨，总感觉是朱比亚躲在老家哭呢……毕竟她是个离不开人的孩子嘛！”

        打算去离宿舍较近的餐厅，因此露西并没有打伞，而是小跑着离开宿舍楼。感受着迎面飘落的冰凉雨水，她喃喃道。

        虽然这么说，但这几天没有室友的露西自己又是怎样呢？

        “……不过，我也有点寂寞啊。”

        朱比亚不在宿舍，格雷便也不常出现了，纳兹讨厌雨天猜想是直接逃回了家，而拉克萨斯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几天没有出现……学生会的卡娜与蕾比等干事则几乎天天在支援市内的收获祭工作——整个校园里露西熟识的人，此时一个都遇不到了。当然，用手机、邮件、视频聊天，都可以很方便地联系上对方，但若是打扰到对方的事可就不好了。乖巧的露西在这方面十分识时务，以致到几乎与外界隔绝的程度。

        也由于收获祭，她的几份打工暂时停了，那些店铺全都联合参与进收获祭，受到组织方的统一安排，而因报名参赛失去了申请志愿者资格的露西，如今只能闲闲地在假日的校园中，食堂图书馆宿舍三点间徘徊了。

        能让一向忙碌的她在走路过程中思考接下来吃什么，看什么书，打发多久的时间——某方面来说也是十分珍贵的体验。

        母亲在世时也许也有过那样悠闲的时光吧！但在之后父亲要求的帝王学教育下，她失去了那些，还好有学校，有朋友们填补那些宝贵的时间，让她还能美好地回味往昔。而在进入大学独立后又忙于生计的她，是真的很久没有休憩了。

        因此，连这被市里所有人埋怨的雨天，她都是带着珍惜的心情去感受，不想无谓地计较。

        “……露西！”

        “啊？”

        放假加上雨天，能在这样的校园里遇到人已是难得，还是熟人就更意想不到了。但露西却在看见喊住自己的人时一瞬间想到，“果然来了”。

        是格雷。

        看他微湿漉的发丝和薄衬衫，地上的脚印却并不脏，不难猜到是在餐厅门口好一会儿了。

        露西匆匆赶到餐厅大门前的屋檐下，这才用手臂拭了下额头，湿润的肌肤因为轻微的运动与冰凉的雨水忽然远离而开始透红。

        “格雷！你在这里躲雨吗？”就像是过去那样熟练地打了招呼，她又指指餐厅大门，“我来吃午餐，你呢？”

        想是也因朱比亚和纳兹的离开寂寞了，格雷的表情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自然随性，仿佛是这天气一般阴沉沉地，连声音也低沉下来：“嗯。我也是。”

        不介意地笑了笑，露西推开门先进去了。

        和格雷两人单独吃饭这件事，说来惭愧，作为多年友人，露西还并不曾有这样的机会。因此这一顿比较沉闷的三明治午餐套餐，是与这几日的闲适同样难得的经历。

        像格雷这样的人，一旦没有人主动给他寻找话题，几乎就很难出现像样的聊天对话了。

        露西从以前就有这种感觉。她过去的社交活动，不外乎是朱比亚、与朱比亚和格雷、与纳兹和格雷、与朱比亚和艾露莎、与大家，这几种组合。与格雷超过半小时以上的独处时间，几乎用一个手就能数过来（当然不是中国人那种智慧的数数方式）。而在有他的场合下，她不是在与朱比亚聊天，就是与纳兹，那是总有聊不完的话。

        而现在与格雷，除了“这个味道不错呢”“嗯”；“朱比亚还没回来”“应该是吧”；“纳兹也没回学校吧”“是啊”外，其余的只有刀叉声，与果汁被喝完后空空的杯子。

        这很正常。只有朱比亚会全天候提到他引来他的吐槽，只有纳兹会有事没事地挑衅他惹来他的对骂，像露西这样自己能吐槽又不爱找人吵架的，摆在格雷身旁自然是因属性相似而毫无碰撞点。露西很清楚，自己和格雷之间只能是这样。

        但是，这并不是坏事。

        可以听朱比亚谈各种话题，可以吐槽纳兹傻傻的脑神经，可以和蕾比交流新买的书籍，这样充实的社交固然让她很开心。但偶尔的宁静，就像是钟摆停下的时候，这样的时间是如此安心。

        她清楚，格雷与她之间的无言，是不善言辞的他，与满足于此的她。

        只是这样……就很好了。

        餐厅玻璃窗上的雨水一滴滴滑落，并不是很急促，也不会让人等太久，和秋天一样，是忽然就到来的。

        将注意力从玻璃窗上移开的时候，不期对上对坐人的目光。如果格雷觉得这样会让她吓一跳，那很遗憾他失败了，露西早就感觉到了他的视线。

        也感觉到了，他有想说的话。

        餐厅没有别的客人，他们又在最角落的靠窗座，只要不是服务生来赶人，几乎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这样理想的情况下还欲言又止，这个男人究竟是有多缺乏勇气啊……如果此刻面对的是纳兹和拉克萨斯，恐怕早就直球打过来了。

        露西以冷静的目光回应着格雷的直视：“我想，你有话想和我说。”

        格雷瘪了瘪嘴，似是被看穿的狼狈：“我在五月前夜已经说过了。”

        “是吗？我不太记得了。”

        格雷皱起了眉，隐藏在额发下的眉角上的伤疤露出了些：“我不希望……你骗我。”

        “嗯。”并不回答好或不好，露西知道，自己不能做下这样的承诺。虽然已经欺骗过他一次，现在再一次也没什么吧。

        “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句话，他在五月前夜时也说过。那时的露西被这样一句话怔住了，许多事就是在那一刻，有了变化。

        那时候有拉克萨斯在，现在谁也不在这里，露西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回应。

        他也没给她这样的机会，继续道：“我不指望我在你心里有同等的地位，但我希望你能好好回答我……至少别敷衍我。”

        她默默点了头，脸上的微笑认真起来，几乎要消失了。这样的态度在鼓励格雷坦诚下去。

        “你喜欢拉克萨斯吗？”最后，他一鼓作气地问了。

        “应该有点吧。至少不讨厌。”

        “女人对男人的那种？”

        “……难道他不是男人吗？”

        “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好吧，答案和上一个问题的一样。”

        “有比起他更喜欢的人吗？”

        “有。”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那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露西看着他认真的神情，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淡然道：“你好狡猾。”

        是的，非常狡猾。绕了个大圈子，不过是和上次一样，对她感情问题上的质疑。

        “你是想告诉我，别和拉克萨斯交往吗？”露西反客为主地问他。

        被点破了想法的格雷有些激动，他捏紧了拳头，却又很快放开。“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为什么呢？”

        “你并没有喜欢他。”

        “我说了有一点……”

        “你并不爱他。”

        这个无法反驳。

        “你该为自己考虑。”

        “考虑……什么？”

        这个问题让格雷犯难了，他停下了对话，一时无语。

        叹息一声，露西随手收拾起桌上的餐具：“我不住在你心里，你要是把话都说在那里，我可听不到。”

        “我……”格雷本能地说了个字，但随后的思考还是让他停顿了几秒，“我还是喜欢一年前的日子。”

        不是她与拉克萨斯产生纠葛的半年前，而是更久之前的一年前……那个时候她在干什么呢？啊，在和朱比亚格雷纳兹他们一起在旅行街道收集去年收获祭的印章吧！

        露西怀念地笑了：“那时候我们还沉迷收获祭的小活动呢，像小孩子一样。最后领奖的时候发现几乎都是未成年人，那时候真是——”

        “一直是孩子有什么不好！”

        格雷突然大声起来，但他很快意识到失言，降低了音量，“我只是想回到那时候。那个时候多好……”

        现在绝不是怀念过去的时候，就算是故意不去考虑，露西还是懂了他的意思。

        “你是说……回到和朱比亚成为恋人之前吗？”

        是了，他会选在谁都不在的时候提这些，一定是为了这个。

        格雷的眼神，仿佛要诉说千言万语般地望着她。

        最后却只答了一个字。“……嗯。”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接受？！”

        “我以为……不会有任何改变。”与露西不住高声起来相比，他的回答小声了许多。

        “怎么会……！”从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想法，这让露西十分震惊，“接受朱比亚的告白，成为她的恋人，你们的关系怎么会没有改变！那可是朱比亚一直以来……”

        “不是我们！”格雷打断了她的话：

        “……是你。”

        露西呆住了。

        “我以为你会依然在我们身边，依然在每一次的活动里，依然……只有我们。我是这么以为的……”

        “我在啊，朱比亚也好，你也好，我不曾因为你们成为情侣就改变看法，从来没有！你们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我以为……我以为你还是会把恋爱拒之门外。”

        “我……”露西苦笑着，“我可从没有这么说过啊。”

        格雷的脸色一如既往地不怎么好看，但显然今天不止是体质冰冷与气候交错的关系。

        他一下子颓然地倒向了沙发椅背，整个人没了气力，连声音都虚脱了似的。

        “……我想，你知道我会接受朱比亚的理由。”

        话题的转变让露西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说，“《icemake》——乌鲁的事业是与罗克斯大叔一起经营起来的。对于我家来说，继承家业就意味着与朱比亚结婚。因为朱比亚比较亲近我，乌鲁他们一直把我当做继任者的正选。你知道，我还有个大哥，里昂，虽说我们都是乌鲁收养的孩子，理应没有长幼之分，但对我而言，里昂还是我的大哥。

        无论是《icemake》还是朱比亚，他明明都比我更上心，但只是因为大家偏心的关系，里昂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在很多年前就拜师‘十圣商人’鸠拉门下，离开了家。

        我虽然觉得朱比亚很粘人很麻烦，但毕竟那么多年相处，我已经知道自己是一辈子无法甩掉她了。对于早就决定好的未来……我不可能不接受。”

        格雷苦笑了一声，虽然这模样比哭更难看。

        “所以对我而言，接受朱比亚只是人生中的一个步骤，没有选择，只是时间的早晚。”

        露西在他的目光中点了点头。

        这些事由，她从朱比亚那里也早听说了，只是关于格雷大哥离家出走的原因，她倒是第一次知道——朱比亚很少会谈及格雷以外的事。

        也因此，即使与格雷认识那么多年却交流甚少，她依然知道格雷是什么样的人。

        谈话至此，只是稍微用下未来小说家的想象力，她似乎就要猜出格雷说这些话的目的来——但她制止了自己的想象，选择继续聆听。

        “所以，只要朱比亚的告白在我认为到了时候的时间点，我就会接受。比如今年春天……”

        格雷擅自进入了沉思，这倒引起露西的好奇来，她脱口而出：“为什么是今年春天？”

        话及至此，已经没有再去回避这些话题的必要了。

        想来格雷也是这么想的，坦言道：“因为朱比亚告诉我，你答应了她要一辈子在一起。”

        露西怎么会不记得自己说的话呢？

        “是的，一辈子。”她浅笑着，都快笑出声来了，“她竟然连这事都告诉你。”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朱比亚总是提到你的事。搞不好我比她记得还清楚呢。”

        这她无法否认，朱比亚只能把格雷的事完全记住，她是很早就发现了的。

        “你就因为我的话，就答应她了吗……”

        “我以为这样……”格雷好不容易才轻松起来的表情，此刻又沉重了。

        接下来的话，露西措手不及。

        ——“……我也能和你一辈子了。”

        雨水，总像是眼泪一般落个不停。此刻露西脸上流淌的，正是那样的雨水。

        她并没有回到宿舍，而是在光秃秃的校园中，感受着秋水的冰冷。

        “……别再说了……”

        “……别再说了……”

        “……够了，别再……”

        无意识重复着的话语，正是她离开餐厅时最后的那句话。

        她已经十分清楚格雷想表达的意思了，即使在谁也没有提到那个关键点的情况下。

        因为她和朱比亚承诺会永远在一起，所以他才在那时决定与朱比亚永远在一起——

        ——格雷想在一起的人是——

        这是为什么呢？

        他们两人间独处的时间加起来也许还不足一天。

        他们两人间说过的话可能还不如她与认识半年的人说得多。

        但他们两人却对彼此有着超越他人的了解。

        这是什么样的关系？

        露西会回答，“朋友”。

        格雷也会这样回答。

        朱比亚对他们而言都是重要的人，朱比亚也都把他们当做重要的人。他们3个人，会一辈子永远永远地在一起。

        她曾这样想过。

        格雷也一定这样想过。

        所以在今年春天，在她约定了的时候，他做下了约定。

        原来并不是3=2+1，而是从一开始只有那2人的世界加上了1（露西），是2+1=3。

        露西与朱比亚一起，朱比亚与格雷一起，因此，格雷也与露西在一起。他们3个人会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1个人介入了这之间，把这个关系变成了3+1。

        看似稳定的3，就这样又变成了2+1，或许越来越不稳定，会变成1+……

        拼命摇着头，她努力让自己甩掉这样的联想。

        “你怎么在哭！”

        熟悉到已经厌烦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在意识到“又来了”之前，露西竟萌生了小小的恨意。她本能地抹了把脸，何时脸上的雨水变成了泪水？

        “你……你怎么又来了！”

        这时候却出气似地说着这样的话，只是想发泄下罢了。

        来者自然是拉克萨斯。

        他一上来便是习惯性对露西的脸上动手，这次却被她避开了。

        “我、我没事！这只是雨水而已！”

        她不似平常的慌乱，倒引来了对方的调侃：“你不会是看见了我才哭的吧！”

        这个男人……这时候还把自己当个宝。露西没好气地锤了几下他的手臂，却也因此冷静了下来。

        视线清晰之后，能看见这个男人一脸宠溺的讨厌笑容。

        还有不知何时已放晴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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