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扔酒瓶的人

“走了啊，你们自己注意点。”

        “你自己才要多注意，工作有时别太拼命了。”

        “因哥，有空多过来坐坐啊。”

        “行。有空我就过来。走了。”

        “……”

        “……”

        目送关重因的背影被往来的人影掩去，佘达宝和伍留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关重因来的时间挺早，吃完粥就走，逗留的时间并不长。按照佘记猪杂常规的营业时间算，接下来佘达宝和伍留强俩人还要在这长夜里忙碌很久。这让他们不禁感到一阵空虚。

        佘达宝和伍留强都不是善于交际的人，虽然猪杂店经营了那么多年，熟悉的街坊有不少，可对二人而言，真正能好好交心的人，除了关重因还真没第二个了。

        “好啦，接着忙去吧，再忙一下我们就提前收工。”

        收拾了一下心情后，佘达宝打破沉默，转身走进店里。

        “为什么？”伍留强追上来问道。

        “太晚了不安全啊。”佘达宝回答道。

        “哦……”伍留强欲言又止地应了句。

        ……

        忙碌中，人来人往的街道渐渐寥落。掐算着时间，佘达宝觉得该到关店的时候了。

        “阿强，你去收拾下首尾，我们要收档了。”佘达宝对伍留强说道。

        “好。”伍留强答应着，拿上抹布走了出去。

        “老板！你这有没有兽力啤酒？”

        突然一个大嗓音在店里喊起，给正在清静下来的小店徒增很大喧嚣，引起了全场人的注意。

        众人寻找声音看去，见是个不修边幅的粗犷男人。

        这男的衣服皱皱巴巴，脸跟头发也很油腻，全身弥散着一阵淡淡的酸臭，就像块沤了的抹布。

        虽然形象不怎样，但这男的气焰还挺嚣张，正抖着二郎腿，手里拿着空酒瓶在桌上敲击着。

        “没有！我店里不卖酒！”佘达宝以同等的大嗓门回应道，语气与那男人针锋相对。

        那男人听后，顿时来了情绪，把酒瓶往桌上一拍，喊道：“靠！什么破店！连啤酒都没有！”

        “别！别！”伍留强赶忙上前劝道，“老板，我们小店真没啤酒，要不我帮你到边上便利店买一个？”

        “干嘛？搞得好像我强迫你一样！”那男人吼了伍留强一句，又指着几个拿手机的食客骂道，“拍什么拍？你*的，想搞网暴是吧？当我怕你们吗？”

        “你误会了，我们只是真的没啤……”

        “说什嘛？”那男人把手中啤酒瓶一扔，站起来道，“你们卖猪肉还搞得要守什么清规戒律似的。装什么装？”

        “哐啷”一声，啤酒瓶掉在了地上。

        熟悉的声音让伍留强脑中灵光一闪，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那个啤酒瓶……”

        “什么？”

        “那个砸到婴儿车的啤酒瓶……”

        “你……你乱说什么？小心我揍你！”

        那男的听到伍留强的话，情绪仿佛崩溃了似的，吼叫声都歇斯底里起来。

        “吵什么吵！找茬是吧？”厨房里传来佘达宝的怒吼。

        这一吼，简直就像是寺庙里的洪钟，不仅响亮，还饱含着一种莫名的精神冲击力。

        整个店里的人都感到连自己大脑里反复回荡着佘达宝的话。未见其人，光闻其声，就已经不自觉畏惧了三分。

        男人被佘达宝凶神恶煞的气势吓了一大跳，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怎么？想欺负我？告诉你，我抑郁诶诶诶诶……”

        那男人话还没说完，蓬乱的头发就被一只手扯住，整个人被从座位上硬生生薅起来，如同一棵被拽出土的烂萝卜。

        这一下太过突然，男人的表情来不及调整，脸皮被头皮拉扯着，嚣张的嘴角还没完全掉下去，双眼却替换成了一种震惊的样子，看起来滑稽、落魄、又有些狰狞。

        扯头发的人背对着那张五味杂陈的脸，看不到这种情况，但也不在意，胳膊就那么一甩，把那男人甩到一旁。简直就像在扔垃圾。

        “我……”

        “怎么，肖久，有钱吃猪杂没钱交房租？”

        那男人勉强站稳，正要发飙，听到自己的名字还有那个声音，直接就怂了。他头也不敢抬，只能默默杵在那，刚刚在店里闹事的劲头全萎了。

        “你说，你欠我几个月房租了？”

        “六……六个月……”肖久声音有些颤抖地说。

        “六个月不交房租你也给他住？”

        “有钱任性啊。做慈善了属于是。”

        肖久的话刚说完，就有两个男的来起哄了。  

        肖久看了眼起哄的两个人，他们站在揪他头发的房东边上，从浮夸的穿着和表情看来，他们显然是一伙的。而揪他头发的房东，此时正蔑视着他。

        这房东是个年龄还不算老的男人，比肖久年轻些，右耳打了个相当高调的耳钉。他的态度虽然比肖久嚣张，但表情却平静许多，不似肖久那样五官乱飞。

        “房租我……”

        “滚！”

        “是是……”

        肖久点头哈腰地回应着，同时退出店子，然后在店里众人的视线外扬长而去。

        “佘叔，对这种人不用那么劳气的。他不值得。”肖久离开视野后，那个打着耳钉的房东对厨房里的佘达宝说道。

        佘达宝从厨房里走出来，笑道：“六个月不交租也让他住，你还好说我？”

        “你以为我想啊？他爷对我爸有恩，他来投靠，我爸要报恩，对他不交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前只能让他那么赖着咯。”肖久房东无奈地说道。

        “投靠？他没别人能靠吗？还要来靠你爸？”佘达宝问道。

        “他爸妈很早前就跑路的跑路，改嫁的改嫁了，没人愿意管他。唉，有些人的人生就是这样。父母不争气，又倒了大霉，最后自己也变得不争气起来。”

        肖久的房东说着耐人寻味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的伍留强，搞得伍留强有些不知所措。

        “伍留强……是伍留强吗？”这时，肖久房东身边的一个人才注意到并不起眼的伍留强，并有些兴奋地喊了起来。

        “……”伍留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接连发生的事让他思绪很乱。

        那人走到伍留强面前，看着一脸茫然的伍留强问道：“不认识我了？费尔华啊，我们小学和初中都是同学。”

        “……不好意思，我之前失忆了。”伍留强努力回想了一下后，有些抱歉地说。

        “失忆？”费尔华难以置信地看着伍留强，觉得对方是在撒谎敷衍自己。

        “他确实失忆了，而且脑子也坏了。”肖久房东替伍留强证实道。

        费尔华听后更懵了，很意外地看着肖久房东说：“米开朗，你们是不是联合起来耍我？”

        这个名叫米开朗的房东，用一种带着嘲讽的语气答道：“骗你干嘛？他在这片很出名的，大家都知道的啦。”

        听米开朗这么说，费尔华才暂时接受了这套说辞，有些怜悯，但更多是幸灾乐祸地看着伍留强说：“看你的样子，现在是在这打工？”

        “嗯。”伍留强笑着回应道。

        “啧啧啧。”费尔华摇头叹道，“以前那么一表人才，还以为你将来一定出人头地，没想到现在居然沦落到在猪杂店当伙计。”

        “喂。在我店里当伙计很失礼吗？”佘达宝横在费尔华面前，居高临下地瞪着他。

        费尔华霎时间感到一座山横在了自己前面，自己则被完全笼罩在山的阴影下，渺小又无助。他不是没面对过强势的人，但这种压迫感却是第一次体验，整个人都懵了。

        米开朗看出了费尔华的窘况，将他拉到座位上按住，又对佘达宝笑着说：“佘叔，别跟年轻人计较。给我们三份猪杂粥，他吃了就知道这店多厉害了。”

        “算你小子会做人。本来我们打算收档了，专门给你们再做一餐好了。”佘达宝收回板着的面孔，对米开朗说道。

        “谢啦。阿坚你站着发什么呆？过来坐。”

        米开朗说着又去把另一个身材圆润的家伙按到座位上，然后对佘达宝抱拳感谢。

        佘达宝点点头，一拍伍留强肩膀道：“走啦，继续工作去啊。”

        “哦……”伍留强回过神来，赶忙跟佘达宝一起进厨房去了。

        这下小店又恢复了平静。大家都安心做起自己的事来。

        “别惹这家店的老板。你这样的他能打十个。”等佘达宝和伍留强进厨房后，米开朗赶紧对费尔华警告道。

        “有没有这么夸张？”费尔华逞强地质疑了一句，又看向一起的胖子，  “芬齐坚，你怎么看？”

        “你这样的我练几年也能打十个。”叫芬齐坚的胖子说。

        费尔华：“我……”

        “行啦。”米开朗打断道，“比起这家店的老板，你对你那老同学的事没有更感兴趣吗？”

        “对哦。”费尔华想起来说道，“他以前那真是学校的风云人物，学习永远第一，体育又好，长得还不难看。都不知有多少青春少女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没想到现在成了个小猪杂店的伙计。”

        “真有这么优秀？”米开朗有些不相信地问。

        “比我说的还优秀。他人品跟人缘都超好，当时我是又嫉妒他又不得不服。”费尔华回忆往事，不禁感慨。

        “……那怎么后来变化这么大？”听了费尔华的话，米开朗疑惑起来。

        费尔华：“对哦，你怎么认识他的？”

        “不能说认识。”米开朗订正道，“说知道更恰当。他在这个村的形象跟你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嗯？怎么说？”听了米开朗的话，费尔华也来了兴致。

        米开朗看了眼厨房，确认那边动静正常后，小声说道：“注意到我刚才弄走肖久后看伍留强的眼神没？”

        “嗯。”费尔华点点头。

        “伍留强跟那个肖久一样，父子都是烂人。”米开朗说道。

        ……

        “啊嚏！”

        就在米开朗这边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时，走在阴暗小巷里的肖久禁不住寒冷打了个大喷嚏。

        “*的，都他*的看不起我！都觉得我好欺负是吧？”

        肖久抹了把鼻涕，愤怒地在墙上踹了一脚。他情绪十分暴躁。最根本的原因，是伍留强提起了那个砸婴儿车的啤酒瓶。

        下午那个砸到婴儿车的啤酒瓶，就是他扔的。

        当时肖久刚做完工作，喝了瓶兽力啤酒，正独自在出租房里放松着。他平时就有随手乱扔垃圾的习惯，于是恍惚间，把空酒瓶一甩，从窗户扔了出去。

        酒瓶撞在防盗网上的声音一下把他吓得酒醒了。可酒瓶已经飞出，他也无力回天，只能躲在窗台下面，祈祷没砸到人。

        好在后来一切回归平静，他侥幸地以为，自己逃过一劫。

        然而，当他出门下楼时，看到楼下大门贴的通知，头“嗡”的一下就炸了。

        通知的意思大致是，已经拿啤酒瓶去检测了，可以测出抛物者的信息，如果抛物者不自首，将追究法律责任。

        肖久知道，就算他去自首，一样要承担法律责任。并且，一旦大家知道是他干的，他在这片也没法好好生活下去了。

        可如果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呢？

        肖久很小时母亲就跑了，父亲带着他到处躲债，后来躲着躲着父亲也失踪了。他从小不学无术，自卑内向又要面子，如果不借着酒劲，他连跟人说话都感到窒息。

        这样的性格，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他是没胆子做的，小偷小摸他倒是干过，这样活着多累，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当初要不是撞运气来找米开朗他爸，并得到近乎无偿的帮助，他可能真就了结自己生命了。

        现在总算居有定所，并且房租、水电全免，肖久自己又学会了在网络发视频赚钱，这样的生活，他是万万不愿失去的。

        想到刚过上的好日子即将结束，肖久内心一片晦暗。

        “怎么了朋友？看起来你有很多心事啊。”

        肖久身后的阴影中，传来一个颇有磁性的男人声音。

        “谁？找打啊？”肖久警惕地转身呵斥道。

        因为太暗，说话的那个男人样貌难以看清。不过对方的身形肖久还是能分辨的。那人高高瘦瘦的，衣服也挺整齐。肖久第一感觉就是，这人的形象与破旧的龙滩村格格不入。

        对方并没有因为肖久粗鲁的言语生气，而是将一个装着东西的塑料袋抛到肖久身上，并说道：“我觉得你现在可能需要这个。”

        肖久下意识接住了砸在身上的袋子。通过触感，感受到一些熟悉而又迫切需要的东西。他困惑地看着那个伫立在暗处的人，不知对方到底想干嘛。

        “里面那颗药丸，吞下去后你会变得很强，但是精神可能会错乱。”男人说明道。

        “你给我这些是什么意思？”肖久质问道。

        “看看你会怎么做。”男人笑着说了句，然后转身离开。

        “……”肖久探了一下袋子，借着昏暗的灯光，见里面有一打罐装的兽力啤酒，还有一颗封着蜡的药丸。

        “哈哈。”肖久满意地笑了。

        本来他还有些问题想问那男人，但见到兽力啤酒后，他脑子瞬间被一件事填满。

        一罐兽力啤酒被打开，肖久畅快地一饮而尽，有种又回到人生巅峰的感觉。

        “爽啊！”肖久一抹嘴，大声喊道，将之前心中的积怨尽数宣泄出来。

        突然，巷子一头窜出一个影子。

        可能是受到了肖久这一吼的惊吓。那影子急促地翻上了一栋楼的外墙，动作敏捷得有些离谱。

        “我靠！”肖久也被那影子吓了一跳。因为那东西一看就不小，而且还不像是人。

        如果在正常时候，肖久多半会赶紧找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可眼下刚喝完酒，肖久的胆子被失控的好奇心莫名勾了起来，竟跑了过去，要一探究竟。

        只是这愣头愣脑地一冲，正好撞到一个路人身上。

        “我糙！他*走路不带眼啊？”被撞那人骂道。

        肖久的注意力全在那个楼栋间攀爬跳跃的影子身上，压根没注意到自己撞人了，稳住了脚步后继续跑。

        这样的态度完全激起了被撞那人的怒火。那人也跟着一起边骂边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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