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宣州旧梦（三）

日光斑驳，透过叶片间隙晃在脸上，徐徐暖风穿丛过，引得光斑跳跃。树下人声渐渐散去，袁夫人一众人前拥后簇地向着禅房去了，四周安静下来。

        穆央将手中龟壳一抛，再稳稳接住。小乌龟瑟瑟发抖，这可是在这么高的树上啊，摔下去了就是王八精也受不住啊。

        穆央坐在高高的枝干上，可眺望到寺外远山如黛，她今日穿了一身豆绿色衣衫，发髻上杏黄色的丝带迎风舒展如柳绦，隐在茂密绿叶间毫不突兀。

        薛致更加随意，踩着细细的枝头立在穆央身旁。

        刚刚跟着袁夫人在佛堂时，她一眼就看见了香案桌脚下的探头探脑的小乌龟，它绿豆大的小眼睛在看到穆央时如同见了鬼，反应飞速缩回壳中装死，穆央趁别人不注意将它扒拉出来，揣在手里。

        穆央将龟壳抛给薛致，从手腕上解下顺手拿的红色祈福带，缠在头顶的树枝上。来都来了，树也上了，顺便就再系一条全树最高的祈福带吧。

        薛致接住乌龟，在手中翻来翻去把玩，突然注意到一点新绿从黑绿色的龟壳里探出个头。

        “这乌龟怎么长叶子了？”他凑近龟壳里黑黢黢的小洞，里面确确实实伸出了一片小叶子。乌龟脑袋嗖一下从小洞里钻出来，一反常态地努力伸长脖子，扑腾着四爪和尾巴，有点焦急的样子。

        薛致踩着密叶枝桠坐到穆央身边，将乌龟壳递给她看。抻脖子的小乌龟配合地低下脑袋，将龟壳里小小的叶子展示给她看。

        “是从哪儿沾上的吗？”穆央手指探到龟壳里，顺着小叶往里摸，却摸到了一整条细细的脉络，惊讶开口：“你真的长叶子啦？”

        叶子很新，根系也浅，仅仅扎在乌龟的皮肤表面，穆央看小乌龟着急的样子，两指一捻，小芽被连根拔起。

        小乌龟疼了一瞬，困扰它的可恨小芽终于脱离，它愤愤地咬住穆央手里的小芽，报复似的咀嚼下肚，顺便感慨一下这个人类终于干了件人事。

        穆央点了点乌龟脑袋，有点奇怪：“你怎么会长叶子？”

        小乌龟爬到树枝上，变成一个光头小沙弥，嘴里还在嚼着小叶，含含糊糊地抱怨：“你让我在这里做什么佛龟，我只是一只小乌龟诶，哪里知道你们人类都在想什么，还要往我身上种苗，昨天都疼死我了。”

        “是别人故意种在你身上的？是谁种的？”穆央抓住重点追问道。

        “那个白眉毛主持啊，就是他种的。”

        穆央皱眉，啧了一声：“他给你种草干什么？”

        “我哪儿知道，你们人类真变态。”小沙弥忿忿不平。

        穆央想不明白，和薛致对视一眼，觉得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此时袁家人已经用过简单的午膳，在为香客准备的禅房中小睡，丫鬟小厮们都守着，寺中也无其他香客，僧人们或午休或打坐，一时寂静无声。

        树下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细微却突兀，在安静的寺庙中显得有些不和谐。

        树顶上三个脑袋凑在一起往下看。

        一只白色的小兽偷偷摸摸，圆滚滚的身体，有点像只短鼻子小猪，丑萌丑萌的，长着短短的白色绒毛，它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一扑腾跳到树下的鹅卵石上，两条后腿叉开，一屁股坐下，前爪撑地，仰起脑袋张开嘴巴，吧唧吧唧好像是在吃空气，吃得摇头晃脑，短鼻子享受地忍不住一抽一抽，发出吭哧吭哧的响动。

        穆央看得清奇，小声问薛致：“这是什么动物？又像猪又像狗的，是异兽吗？它在吃什么啊？”

        随着小兽吧唧嘴的声音，原本只是微风拂面，渐渐的，以祈福古槐为中心，卷起了小范围的旋风，树叶飒飒作响，摇摆拍打，红黄绸带飘扬。穆央将自己的杏黄色丝带捋到脑后，继续看着树下的小兽，风中一缕气息飘进了它张开的嘴巴里，小小的身体，竟然格外地能吃。

        “是食梦貘。”薛致肯定的声音传进穆央的耳朵。

        是食梦貘的话这么能吃就不奇怪了。食梦貘贪吃，梦为主食，尤喜情绪饱满的梦，极喜极怒极哀极惧，万般滋味，皆是它的最爱，而对于祈福古槐，来往香客在人间起起浮浮，与于此许愿时心绪纷杂，各种情绪气息聚集在这里，对它来说无疑是香馋不可抗拒的零嘴。

        “食梦貘倒是少见。”穆央看着食梦貘的肚子逐渐鼓了起来，“它应该是跟着我们来的。”

        食梦貘可寄生在人类梦境中藏匿气息，应该是趁人不注意从寄生者识海里出来，循着香味找了过来，而今日来寒松寺的香客只有他们一批人。

        “我们下去。”穆央朝薛致伸出了手。小沙弥急忙变回乌龟模样，咬住她的腰间系绳，免得他们丢下自己。

        薛致抱起穆央，从树顶跃下，腰间还挂着一只扑腾的小乌龟。

        食梦貘长着嘴巴，吃得正开心，头顶有动静，它小扇子一样的耳朵惊觉竖起，呆呆地看着有人从天而降，它连嘴巴都来不及合上，揣着圆肚子蹬起短腿就跑，快成了一道残影。

        穆央哭笑不得，难怪说食梦貘最是贪吃胆小，一吓就溜。

        食梦貘跑了，祈福古槐四周气息漩涡骤停，可怜的树叶飘飘乎乎落了下来。

        咬着系带的乌龟晃晃悠悠，坚持不住啪唧掉了下来，四脚朝天乱蹬，尖尖的小尾巴着急地乱甩。

        薛致微微弯腰将穆央放下，手却依旧搭在她腰间没有挪开，保持着半揽的姿势，低头看她：“要去袁老夫人那儿看看吗？”

        穆央想了想，点了头。直到她迈开步子朝禅房去了，薛致才放下那只手。

        地上的小乌龟见半天没有人理自己，只好自力更生，自己默默变回小沙弥，咽下委屈，揉着屁股爬了起来，背影孤寂。

        只是继续回香案底下垫它的桌脚罢了，不用管它，它一个龟可以。

        穆央和薛致穿过青竹旁的小门，来到禅院，白眉主持正在院中扫地，竹篾扫帚划过地面，哗啦，哗啦，缓慢而有节奏。

        穆央上前：“主持，怎么不午休？”

        哗啦声停下，主持将齐人高的扫帚立在身边，行了个单掌礼，念道：“阿弥陀佛，老衲清修惯了，扫除尘垢，心也清净了。”

        穆央内心毫无感情波动，面上笑着和他寒暄：“主持束身自修，德行崇高，我深感敬佩。”

        “对了，那位慧净小师傅已经下葬安息了吗？慧净小师傅年纪轻轻却遭此横祸，令人扼腕叹息啊，如果可以我倒是想去祭拜一番。”

        “穆施主心善，劳烦挂念，慧净的坟茔就在后山山腰上，他虽是可惜，但佛门中人自有缘法，许是佛祖不愿他受这人间清苦才让他早早解脱罢。”

        穆央保持着完美的笑意、恰到好处的关心询问又与主持拉扯了几句，终于可以结束了。

        “那我就不叨扰主持修行了，我去看看袁老夫人。”穆央笑着，有意无意地提到了袁老夫人。

        主持白眉慈祥，眼角的笑纹一动未动，非常自然地与她告辞。

        穆央走远，身后哗啦哗啦声再次响起。她放下嘴角，若有所思。

        “怎么了？”薛致贴着她轻声问道。

        “就感觉有点奇怪，主持对我为什么和袁家人同行一点也不好奇，今日在寺门外刚见时也是这样，让我觉得，在他看来我与袁家人同行仿佛理所应当，他好像早就知道一样。”

        这么说着，他们已经到了禅房门前，穆央估摸着老夫人应该醒了，抬手轻轻敲了一下门，然后静静等着。

        门打开，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鬟探出头，穆央弯起眼睛浅笑，凑近她小声问道：“袁老夫人醒了吗？”

        不等小丫鬟回话，一道有些苍老疲惫的声音从房内响起：“进来吧。”

        穆央进了房，薛致只顾着找了一处椅子坐下，剩下交给穆央。榻上躺着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有点憔悴，却平和安详。

        小丫鬟将门关窗关紧，扶起老夫人，给她披上衣服，候在一侧。

        老夫人向穆央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招呼她：“丫头，过来坐。”

        穆央上前握住那只皮包骨头的手，坐在榻边。

        老夫人眉眼和蔼，像询问平常小辈那样问她叫什么，多大了。

        穆央乖巧地一一回答，老夫人慢慢听着，还想说什么，刚开口就突然咳嗽起来，穆央靠近给她拍背顺气，示意一旁的丫鬟倒茶。

        穆央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盏，送到老夫人嘴边，老夫人饮了一口，咳嗽渐渐歇了下来。

        等到老夫人气顺，虚弱地靠在床头了，穆央将空了的茶盏放在床头，握着老夫人的手，问道：“老夫人刚刚睡得怎么样？”

        老人有些疲倦，刚刚剧烈的咳嗽仿佛耗费了她大半气力，半阖着眼，叹一口气：“感觉越睡越累了。”

        “那老夫人最近可有做梦？”

        “做梦？”老夫人回忆了一会，似是有些记不清，缓缓说到：“没有啊，人老了梦也少了。”

        穆央又问道：“老夫人可喜欢小动物？”

        这话题有些跳跃，可老夫人却笑起来：“喜欢的，年轻时爱养些猫猫狗狗的，但现在精力跟不上了，也就不养了。”

        老夫人渐渐打开了话匣子，碎碎叨叨讲起了以前的事。

        “前段日子啊，我在院中见到一只白色的小猪，滚胖滚胖还挺招人疼的，应该是从那个狗洞误钻进来的，它可能吃了，好几盘糕点全进了它的肚子，撑得路都走不动了……”

        穆央坐在榻边耐心地听着老夫人说着日常琐事，一直说到自己，老夫人拍着穆央的手，语重心长道：“穆丫头啊，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尽力而为就好，不要有负担。”

        穆央笑起来，宽慰老人家：“老夫人放心，我大概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不用再等到申时，我们收拾收拾就打道回府。”

        一队人像来时一样浩浩荡荡，马车慢慢驶过石子路，车轮辘辘，油光水滑的枣红马鼻中打出一个响啼，高高嘶鸣，嘚嘚嘚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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