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宣州旧梦（四）

“今日疲乏劳顿，夜里可以先给老夫人点上安眠香，等深夜睡熟时，我会入梦中一探究竟，夫人无须太过担心，等天明即可，我这边有人会守着。”

        傍晚时分，穆央和袁夫人在廊下交谈，薛致跟在穆央身后，听到最后一句微顿，抬眼看过去。

        等到袁夫人离开，他走到穆央身边，低头问道：“不带我？”

        “嗯，你帮我守着。”

        “也好。”薛致稍稍皱了眉，还是答应下来，“穆央央，你要如何入梦？”

        除了食梦貘和梦魔这些天生异兽精灵，尤其梦魔可随意出入掌控梦境，对普通人来说，梦境是最脆弱的意识深处，动荡不安随时有崩坏的危险，而入梦者很有可能会困在其中无法脱身，甚是凶险。

        晚风微醺，残阳瑰丽，紫藤树影蜿蜒至廊下，串串摇曳如瀑，含蕊吐香。穆央沿廊走着，闻此言歪头瞅他狡黠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真的不带我吗？”

        “你在梦外守阵，我入梦，这样我才能安心啊，放心好了，我会平安无事的。”

        夜色融融，弦月泠泠，天边只撒着几颗星子，草垛里探路的蛐蛐有一搭没一搭地叫着，夜晚倒不至于太冷清。

        穆央在房中将一盘一盘的糕点全部倒进油纸包里，扎好口再放进包裹里，鼓鼓囊囊地往肩上一挎，吹灭灯，猫着腰轻轻推开门，拉着薛致像做贼一样往老夫人院中溜。

        薛致任由她拉着，低低笑起来：“你这一晚上不吃糕点是会饿死吗？”

        穆央停下脚步，回头正色道：“我不是自己吃的好吗，我在认真完成任务。”说完贴着墙根，在拐弯处快速瞄一眼。

        薛致努力压着嘴角，在她耳边小声问：“所以我们为什么要像私奔一样？”

        穆央冷静地直起身子，两指捻在一起凑到他面前：“夜黑风高杀人夜，有一点点刺激。”

        “配合一下，弯腰。”穆央往薛致背上一拍，把他按到和自己一样的高度。

        薛致又好笑又摸不着头脑，她怎么能把这么幼稚的事做的怎么理所当然。

        当然是选择配合她。

        一人一鬼躲躲藏藏、磕磕撞撞终于摸进了老夫人的房间前。

        穆央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匕首，像模像样地轻轻挑开门，悄无声息闪身进入。

        房中焚着香，守夜的丫鬟被袁夫人提前知会，为避免惊醒老夫人早早退了下去。

        榻上老人已经沉沉睡熟，呼吸声略重。

        穆央走到案上梅纹珐琅香炉前，挑开小炉盖，用火折子点燃手上的符纸，放进香炉中，符纸燃尽化成灰，她再将炉盖盖上，符纸的气息不知不觉混入了安眠香中，弥漫整个房间。

        穆央让薛致搬开桌椅，空出一小块地方，她用挂在腰间的毛笔沾朱砂开始画阵，随着笔杆移动，纹路渐渐泛起微弱的金光，到最后一笔时稍显滞涩，阻力骤然加大，她鼻尖沁出了点汗，沉下胳膊，握紧笔杆，一鼓作气将最后一笔圆润连上，指向榻上的老夫人，阵成。

        穆央盘腿坐下，正要闭眼，薛致开口：“等一下。”

        她眼前一晃，脖子上多了个东西，低头一看，暗红的赤水石在黑夜中琉璃剔透，石中似乎有盈光流转，煞是好看。

        她疑惑地看向薛致，后者还维持着半跪在地上给她戴赤水石的姿势。

        “大多梦境会有排斥现象，戴着赤水石可以用我的气息掩盖你人类的气息，而且如果梦境坍塌我也可以找到你。”

        “还有啊，”薛致在赤水石嶙峋的表面摩挲了一下，指节蹭过她温热起伏的心口，他眨眨眼，笑着说完后半句，“你可要好好保管，这是我的心脏啊，就交给你喽。”

        穆央眼睛瞪圆，心跳突然失控，挨着裸露皮肤的赤水石好似一下变得滚烫，灼红了玉白的颈脖，她有些无措，双手捂着胸口的赤水石，看进他的眼睛里，郑重地承诺：“我会好好保管的。”

        意识渐渐削弱，耳边老夫人的呼吸声慢慢远去，直至完全听不见。穆央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空气中的符纸气息摄取，飘飘忽忽，如同搁浅的鱼儿一样难受，在缥缈虚无中只有一线阵法的金光牵引着她。

        薛致看她闭上眼睛，片刻后地上阵法突然金光闪过，随后彻底暗淡了下来，便知她已入梦。夜里地上有些凉，薛致找了条毯子给她披上，在一旁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四周如失声一般安静下来，黑气浓稠滴墨，待黑气散尽后逾岁显露出来，他抱着逾岁，脊背挺直如竹，一动不动，垂下眼睛默默等天明，等她醒过来。

        穆央眼前绽开一片刺眼的白光，将她吞没，等白光弱下来，她才放下遮眼的手臂，观察四周。

        她正在一条街上，往来行人如潮水，一个蓝衣男人匆匆经过，撞上她的肩膀，她无意一瞥，吓了一跳。

        那男人竟是面容模糊，没有五官，身形也模糊，像是一团蓝色的人形东西，囫囵看出性别为男，再看满街行人皆是如此，十分骇人。

        穆央想了想，梦境的主人对这些路过的行人的外貌、身形皆没有什么印象，所以才会这么模糊，都只是背景板罢了，重要人物才会有清晰的五官身形，果然，穆央向四周小摊看去，连卖的商品是什么都看不真切，和梦里一模一样，整个世界模糊混乱。

        这里的场景只是一条长到没有尽头的街，穆央走了一段路，勉强适应了全然模糊的世界。她低头看见了安静挂在脖子上的赤水石，突然觉得很安心，抬手握住暗红的石头，脑中梳理着要做的事。

        她只有一夜的时间，要先去捉住食梦貘，找到老夫人，让老夫人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清醒过来，她才能脱离梦境。

        说起食梦貘，它会在哪儿呢？

        头顶的天空一直传来咔擦咔擦的声音。穆央抬头，脑袋几乎要仰过去。

        食梦貘！好大！！

        穆央看不到这条街外面是什么样，只能看到变得巨大的食梦貘像之前那样，叉开后腿，一屁股坐下，地动山摇，她往后一晃，扶住了一旁高高的店铺旗帜。

        可有不少行人受震倒了下去，他们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走路的动作，像被设定好的机器被打翻在地，一时间一片街上都是两腿乱蹬的人形东西，整齐划一，场面诡异又喜感。

        还有一个行人正在墙边倒下，竟顺着墙根直直走了上去，穆央承认自己没见识，惊诧的眼神紧紧追随着他没有感情的糊糊背影，上到屋顶、再下来、再上到阁楼，如履平地，当真是全场最出彩的人形背景板了。

        穆央仰头看食梦貘，无语凝噎，这东西在梦里果然是违背常规扰乱秩序的存在啊。

        超大的食梦貘仰起脑袋，张大嘴巴，像吃饼干一样，啊呜一口咬下来一块天空，嘎嘣脆，天空碎屑从它的大嘴缝里漏了下来，殃及到附近的房屋，房顶砸出大洞。

        它吃得美滋滋，吭哧直乐，蓝色的天空尝了味儿，将视线投到红顶的房子，它一头扎下去，一座房子被啃掉大半，食梦貘意犹未尽，脑袋搭在地上，张大嘴巴准备着，撅起屁股，后腿用力一蹬，一长条的街坊都进了它的大嘴，吃得嘎嘎香。

        穆央看得触目惊心，照它的吃法，不等她找到老夫人，这条街就没了啊。

        她当即立断，拔腿往食梦貘那边跑去，阻止它吃成猪。

        走近才看清，在食梦貘的周身萦绕着细细的深蓝色气流，若不凑近看还以为它长了花纹。

        是魇息。食梦貘只是食梦而已，魇息却是梦魔独有的，这只食梦貘带有魇息，会无意中使梦境朝着内心深处最害怕的走向发展，那只贪吃的胖子什么也不知道。

        穆央指尖夹着一张红纸黑字符，这次她改了请灵符的咒语，将威力减到一半，因为用过请灵符后身体负荷太大，一会儿还要去找袁老夫人，对于这只知道吃的食梦貘，震慑到位即可，揍一拳再给个甜甜的糕点。

        食梦貘长着大嘴吃得正开心呢，突然挨了重重一拳，滚胖的身体往后翻了个大跟头，趴倒在地，它眼泪汪汪，委屈死了，看着屋顶上的小人很生气，要一口把她吞掉。

        屋顶上的小人一只眼睛血红，一只眼睛乌黑，冷冷地看自己仿佛看尸体，它欲张开的嘴巴硬生生合拢，嘤嘤嘤好吓人，它短手捂脸，啪嗒啪嗒掉眼泪。

        穆央从包裹里掏出糕点，一包一包在屋顶上摆开。

        它眼泪也不掉了，鼻子翕动往前凑，好香！好香！！是人类食物的味道！

        它什么也不管了，长大嘴巴就要将糕点连屋顶一起啃掉，却被侧面袭来的拳头再次打翻在地。

        它捂着腮帮子，偷偷瞪那异瞳小人一眼。

        干什么吗！为难死它食梦貘了！

        “变小才可以吃哦。”女子的声音如哄骗小孩的人贩子，它立刻义无反顾地变小，跳上屋顶，目含期待地看着两只眼珠子都变成黑色的人儿。

        穆央抱起一袋糕点，试探着靠近食梦貘，它见糕点靠近，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迫于拳头的威胁辛苦地克制着自己没有扑上来。

        穆央拿起一块递到小兽嘴边，被他欢快地吃下，还不计前嫌地舔了舔她的手心。

        等到这一包糕点吃了大半，食梦貘已经和穆央亲热得如同是异父异母异种族的亲人，卷卷的小猪尾巴恨不得摇上天。

        穆央将其他油纸包收进了包裹里，白色小兽急了，它还只塞了牙缝呢，这就不给了？它很郁闷，耷拉下脑袋啃了一口屋顶。

        穆央将包裹挎上肩膀，把手里拿着的最后一块糕点递到食梦貘的嘴边，看它惊喜地一边吃一边叮嘱道：“你要跟着我才可以吃到全部的糕点哦。”

        她见它听懂了，满意地撸了撸它的脑袋，举起敦实的小兽，放上自己肩头，顿时觉得肩膀沉甸甸的。

        食梦貘细细回味着刚刚那块糕点的味道，咂咂嘴，老实地扒着穆央，任由她带着自己跳下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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