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宣州旧梦（五）

穆央沿着长街走了几步，也许是受食梦貘身上的魇息影响，眼前场景扭曲模糊，画面一转，她眼前依旧是那条长街，再看四周，比之前要萧瑟凋零许多，再无叫卖热闹景象，来往人寥寥无几。

        市井萧敝，陆陆续续看到墙根窝着衣衫褴褛的流民，有老人有小孩，人人饥肠辘辘，眼神灰暗，无人说话，一派死气。

        饥荒年间，百姓困顿。穆央眼睛在街道边一一扫过，惊奇的是这些流民几乎全是面容清晰的，她多看了几秒，难得碰到面容清晰的人，看这模糊的世界着实难受。

        面容清晰者必然是做梦者印象深刻的人。

        梆、梆、梆。轻微的木棍敲击地面声。

        一个老学儒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来，他面容清晰无比，腰背佝偻，一身旧儒衫洗的发白，打了好几处补丁，虽落魄，但还是比衣不蔽体的流民们要好上许多。

        他走近，看着众人死气沉沉的样子，用略显激动的苍老嗓音说道：“大家不要灰心，官府听了下面一位姓袁的县令谏言，明日会在城外施粮救济！”

        街边或坐或躺的众人像是活了过来，一瞬间仿佛有了生的希望，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妇人怀中搂着自己面黄肌瘦的小儿子，喜极而泣，声音颤抖：“太好了太好了，我儿昨日吃了顿观音土一直没有缓过来”

        再看路边众人，一时间四周皆是抹泪哀泣声，令人触目恸心，官府的施粮救济对他们而言简直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那个老学儒拄着拐杖，身形晃悠，继续去往别处传播消息，还有些气力的壮年人们也是奔走相告，星星点点的希望像是燎原一般燃进了众人的心中。

        场景倏地再变，穆央正面着朱红色的城门，城门两边戍守着官兵，流民们互相搀扶，面上带着殷切期盼，陆续走出了城门，在众人离开地差不多了，城门两侧的官兵如铁面一般，毫无波澜地关上了城门，放下了门栓，也切断了一众人的生路。

        躲在一旁的老学儒见事情结束，他拄着拐杖走了出来，走向两侧的官兵，干枯的手掌在发白的长衫上紧张地蹭了几下，哆嗦着嘴唇挤出一个干瘪的笑来：“官爷，这、这说好的米面什么时候可以领到啊，家里的孩子都”

        “急什么！”一个领头样的官兵大手一挥，打断了老学儒的话，“少不了你的！”

        老学儒闻言，眼里流露出欣喜，脸上的皱纹加深，似笑似哭，弯下了他本就驼背的腰，连连点头道谢，好像是要佝到了地上。

        他骨节突出的手在拐杖粗糙的面上摩擦着，慢慢往回走，步履有些踉跄。

        穆央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心酸。

        突然，肩上的食梦貘毫无预兆地弓起脊背，耳朵竖起，喉间发出低低的嘶嘶哈气声，与此同时，穆央敏锐察觉周围的气息陡然一变。

        轰地一声巨响，城门门栓被大力撞断，冲天怨气破门而入，原是被引到城外的流民们此刻各个青面獠牙，肌肉鼓胀，面部变形扭曲，如同发疯的野兽锁定了目标，大张着开裂的血口，扑向老学儒的背影。

        几乎是一息之间，老学儒被群鬼撕碎成片，接着是两边驻守的官兵们。

        厉鬼疯狂尖啸，血肉迸溅，如炼狱现世，百鬼索命。

        有厉鬼突出的眼珠直直地透过穆央看向身后，仿佛见到了罪魁祸首一般，怒气冲天，穆央回头一看，她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个人。

        袁太守，袁坞明。

        趁着穆央回头，群鬼一拥而上，龇牙咧嘴，来势汹汹，可不等他们挨近，穆央胸前的赤水石突然红光大盛，挤进城门里的厉鬼皆是灰飞烟灭，一时间鬼哭狼嚎，如刀割耳膜一般生疼。

        穆央也管不上那么多，捂着耳朵往城门口跑去，一人使力将沉重的城门缓缓阖上，门栓被撞断，穆央往城门上贴了张符，外面厉鬼众多，抵挡不了多久但还能争取一点时间。

        她回头看向站在血迹斑斑中的袁坞明，他神情呆滞，眼神恍惚没有焦点。

        “袁大人？”穆央试探着开口。

        没有回应，仿佛被失了魂。

        可肩膀上的食梦貘不老实地乱拱起来，吭哧吭哧乱叫，想要引起那人的注意。

        慢慢的，袁坞明的头颅生硬地转向穆央肩上的小兽，空洞的眼神也有了反应。

        穆央想了想，取下包裹，掏出油纸包，给食梦貘喂了块糕点。一块又一块，袁坞明的眼睛也跟着穆央喂食的动作活动了起来。

        穆央将油纸包递给他。袁坞明接过，接着她的动作给食梦貘喂食，食梦貘在他的掌心熟稔地蹭了蹭，很亲密的样子。

        即使只见过袁太守一面，穆央也敢肯定袁坞明不是这个样子的。

        眼前的袁坞明神情呆滞，动作滞缓，慢慢地喂着手心下的小兽。无疑，这是梦境的主人，袁老夫人。

        她变成了她儿子的模样，日日夜夜在梦中受尽磋磨。

        这才是老夫人身体无故衰败的真正原因。袁坞明造的孽，怨气流连于城外，经年不散，老夫人阳寿本就不多易于怨气入体，怨念恶意汹涌，报复在了袁坞明母亲身上，所以这梦境由怨念所结，这只食梦貘无意帮凶，它身上的魇息引得梦境走向越发糟糕，可它为袁老夫人吃掉噩梦恰巧导致了老夫人醒来没有记忆，只是身体无端衰竭，而无从下手。

        好心办坏事的小胖子。

        穆央伸出一根手指往吃糕点的食梦貘脑门上一戳，戳得它一个踉跄，不满地吧唧吧唧嘴，继续吃。

        “老夫人？”穆央搀扶着她，“我们去找地方坐下。”

        袁老夫人浑浊的眼睛慢慢转向穆央，穆央就当她是默认了。

        穆央找了一处干净石阶，让老夫人坐下，把食梦貘往她怀里一放，将包裹里的糕点全部交给了她，又觉得不太放心，在老夫人背上贴了一张安神符。

        安顿好袁老夫人后，她朝着城门走去，接下来，只要将厉鬼清除即可。

        薄薄一张符纸，随时会禁不住城门外剧烈的怨气冲击，这是穆央今日第二次使用请灵符了，这一次是尽全力，无事，只是会很累罢了。

        黄符慢慢掀起，她的双瞳也渐渐染成血红，第一个冒头的厉鬼被一拳爆头，爆破符在请灵状态的加持下威力剧增，火球如同从天而降，灼热炙人，砰地一声巨响，连城门也一块轰了。

        穆央体力消耗地很快，胸口起伏剧烈喘息，却格外兴奋，眼中红光乍现，在武灵附身的情况下略显失控，她堵在原先城门的位置，一拳一个如同锤西瓜，爆出血汁。

        厉鬼怨气或被焚烧殆尽，或被暴力打散，消匿无形。剩下寥寥几个慌乱地到处乱蹿，被逼着逃出梦境。

        为什么这个人类不太一样？不应该超度他们吗？上来就爆头打得灰飞烟灭，怎么这么凶残啊，逃出生天的几缕怨气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等到眼前目标全部被消灭，没有可以揍的了，穆央慢慢冷静了下来，武灵抽离，眼中血红褪去，心脏还在胸腔内激烈跳动着，她接住黑符，无奈地看着目之所及皆是狼藉，自己满身污血，想着还好是在梦境中，不然要赔死，以后还是少用请灵符罢。

        她两只胳膊疲软地垂着，累的像是不是自己的了，穆央打起精神去寻袁老夫人和食梦貘。

        那股令人疯魔的兴奋消散过后，噬人的疲乏渐渐涌了上来，穆央双腿打颤，扶着墙唤道：“老夫人。”

        石阶上抱着食梦貘的老夫人眼中恢复了几丝清明，竟开口回应：“穆丫头？”

        穆央靠墙，半眯着眼缓气，扯了一个累极的笑容，低声唤道：“该醒了。”

        说完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白光刺目，抬手遮挡，再睁眼就是昏暗的房间里了。

        穆央眨眨眼，努力适应光线的转变，眼前慢慢显出了少年清晰的下颌线。

        薛致低头对上了一双迷蒙的眼睛，松了一口气，有些轻佻地开口笑道：“可算醒了，天都快亮了，吓得我差点要去找你了。”

        穆央正枕在他膝上，盖着毯子，她慢慢恢复知觉，感觉到了四肢酸软无力，一点也不想动弹，索性彻底躺平，自暴自弃地侧头埋在他膝上，哼哼唧唧地抱怨。

        “呜呜累死了累死了。”

        她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柔顺的发丝散在他膝头，像是平日里娇气傲慢的小狐狸敞开软乎乎的肚皮朝他撒娇。

        她暖和的气息喷洒在膝上，小动物一样轻轻乱拱，像是羽毛挠在心头上，薛致手落在她头上，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发丝，凉凉的发丝从指尖滑落，他心情有些好，勾唇问道：“用请灵符了？”

        “用了两次呢！”她伸出两根细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朝他倒苦水。

        他捉住两根乱晃的手指，握进掌心，轻笑一声：“那回去睡觉。”

        他将软绵绵的少女抱起，正欲离开，怀中的人儿懒洋洋地睁开一只眼，朝床边努了努嘴，使唤道：“把它也带上。”

        袁老夫人的床头是那只圆滚滚的食梦貘，正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们。

        “好。”

        薛致自然不会拒绝，空出两根手指拎着它的后颈，食梦貘瞪大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提溜走了。

        天还有些昏暗，东方隐有一丝光亮透了出来。薛致跳上屋顶，用最短的距离回了客房，脚尖一点开了门，把手上提着的东西一扔，伸腿勾门合上。

        他把穆央放上榻，双手撑在两侧，声音带着笑意：“脱衣服吗？”

        已经闭上眼睛的穆央突然想起了什么，挣扎着睁开眼，伸手推他，嘟嘟囔囔：“我自己来，你起开。”

        “你去把床帐放下来。”

        床帐一层层放下，穆央忍着困，踢掉了鞋袜，摸索着解开条条系带，脱到只剩里衣后，倒头就睡。

        鞋袜从床帐里踢出来，接着就是窸窸窣窣的脱衣声，匀称的呼吸声。

        薛致无声地笑了笑，捡起鞋袜放好，他将床帐挑开一条缝，衣服、香囊、符纸、匕首扔了一床，而床上的少女已然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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