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佛祖有灯，灯芯旨在万物本心。从前如来佛祖的灯芯化成两个女子下凡追求本心，还与孙悟空有些牵扯。

        但人世间灯，是夜里各种气息汇聚之地。书生在灯下之乎者也，少女在灯下对镜梳妆，新婚的夫妻洞房花烛，等待归期的离人总为心中所爱留着一盏灯，而寂寞深院的女人支着下巴在灯下叹息。

        那些人气吸多了，灯也有了神识。

        那些不为外人道也的心愿或者秘密，成为灯的养分，最终幻化成妖。

        这便是灯花婆婆的来历。

        后来她将灯芯也点化成妖，便是她口中的儿子，灯草和尚。

        “我们在灯火中修炼，当一些人靠近灯火时，我们能听到他们内心的声音，当然有时候，那些人也会自言自语。我们若是能够达成他们的愿望，便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些东西。”灯花婆婆说道。

        像是知道别人的疑问，婆婆自顾自补充了句，“有时候是阳寿，有时候是精气，有时候是福禄……我也记不太清，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增长妖力的东西而已。”

        乐正花惊讶这世上千奇百怪的妖怪，好奇询问：“所以你们吃了长姑的愿望？”

        灯花婆婆摇头，并非如此。

        扬县的县令之前在越州做官时，遇到过一宗案子。是一个富商报的官，指自己家中小妾与当地一乡宦有染。那乡宦作为同僚，被如此告发，自然是希望长姑她爹不要将此事闹大，便在私下央求。可长姑她爹本就不喜那乡宦，记恨乡宦一些寻常公务里的矛盾，并未包庇，直接将人押上公堂，当着乡里乡亲的面，扒了人家乡宦裤子打了二十大板。后来那乡宦回了家，夜夜不得入眠，在灯下捶胸顿足，认为自己颜面尽失。后来，郁结于胸，活活把自己气死了。他死前，希望害他之人家宅不宁。

        这便是灯花婆婆和灯草和尚出现在扬县县令家的原因。

        灯花婆婆把灯草和尚化成纸片小人，赠与县令夫人，在夜里点上烛火时，灯草纸人就会变大，与县令夫人行床笫之欢。夫人丫鬟在侧，县令又时常与她同房，时间久了，纸人和尚的事情瞒不住。

        夫人就把纸人和尚暂时交给身边丫鬟照顾，丫鬟夜里与纸人和尚调情，不成想又被长姑撞见。长姑那时候已经与李相公成亲一段时间，发现李相公与丫鬟关系不同寻常，正是趁着夜深无人，要来与这丫鬟当面质问。赶巧撞见纸人和尚，便又是惊奇又是挪不开眼睛。

        丫鬟两桩事情都心虚，自然不敢得罪主子，见长姑眼底也生欢喜，又将纸人和尚偷偷交给长姑保管，算作赔罪，也是求她保守秘密。如此一来，一个纸人和尚打通了扬州县令内宅，一个一个女人都为他神魂颠倒。

        县令家宅不宁，乡宦如愿以偿。

        “县令夫人水性杨花，我本只想以她为饵，未曾想将那长姑也牵扯进来。”灯花婆婆叹气，“原也无妨，一些内宅的女人自己不甘寂寞，守不住节操，多一个就多一个。不曾想，竟是我儿的劫数。”

        乐正花心想，妖的三观形成受到滋养他们的环境影响，良性的环境里生出好的妖怪，恶性的环境里就长出坏的妖怪，灯花婆婆和草灯和尚在万家灯火之中孕育而生，也算是看尽人生百态。他们不吃人作恶，也不真心帮人，他们善于利用人性的弱点达到自己的目的，他们不是好妖怪，也不是坏妖怪，只是世上最冷漠的妖怪罢了。

        “灯草和尚说，长姑是他的妻子。”乐正花强调。

        这世上最冷漠的妖怪，突然对一个不太优秀没有妇德的凡人女子动心，这没道理。

        灯花婆婆似乎是很长时间没有倾诉的对象，对着素未谋面的两只鬼，讲起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说长姑是灯草和尚妻子，对，也不对。

        这一世长姑是李相公妻子，上一世才是灯草和尚妻子。

        长姑前世是个普通的农家女，出身样貌皆不如今生，但贵在质朴无华。

        黑夜让许多人的心思蠢蠢欲动，却也有不少人在灯下一门心思只想认真做好一件事。

        灯草和尚有一回厌烦了浮华喧嚣的灯火，随意钻入一处农家小院。

        前世身为农家女的长姑，那天夜里就在暗淡的灯火下缝补衣服，她做得极其认真，心无杂念。

        灯草和尚享受了一晚难得的清净，后来就时不时去看看那个小院子。一开始他只是想让耳根子清净清净，可日子长了，次数多了，和尚又生出些玩味和逆反的心思，他想，这普普通通的女子就没有什么想要的吗？

        客观而言，农家女其实只是女孩子里最平凡的一个，一点也不独特，不过就是因为草灯和尚恰巧闯进了她的灯火里罢了。

        她有时在灯下做些针线，有时挑拣豆子，偶尔还举着灯帮母亲拔去头发丝里藏着的白发。她家里拮据，也不是每天都会点灯，很多时候女孩子早早睡了，灯草和尚只能等第二天晚上再来碰碰运气。

        有一次农家女在灯下纳鞋底，不当心睡着了。灯草和尚偷偷从油灯里爬出来，帮她盖了件衣服，像是偷吃了糖的小孩一样心上开花。她爹半夜起来，发现女儿浪费油灯，推醒骂了几句。

        女孩马上吹了灯，起身掉了肩上的衣服，她弯腰捡起来，放回原来的位置。

        然后第二天早晨，骂女孩浪费油灯的爹一开门，惊叫出了声，只见自己的农家小院里忽然多了一堆油灯。

        怪事只出现过这一次，农家女惊奇一阵，便也淡忘。

        灯草和尚也没有打搅她的生活。

        直到有一天，农家女在灯下绣起了红盖头。灯草和尚知道，穷人家的女孩，出嫁都要自己绣一块红盖头。她是快要嫁人了。

        灯草和尚已经活了几百年，他知道人活不长，他知道人要轮回转世，他一直在同人鬼两界周旋，在可控的范围里谋求凡人生死与妖怪修炼的和平共处。他分明是不想打破平衡的，所以他默默看着农家女绣完了红盖头，穿上了喜服，坐上了花轿，抬进了夫家。

        偏偏在关键时候，他没有忍住，人家的洞房花烛夜，一个和尚突然从烛火中跳出来打晕了新郎官。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那个他偷偷看了好几年的农家女，自己掀开了红盖头，正在红烛摇曳下，静静看着他。

        无措的沉默过后……

        “……我曾经帮你披过一件衣服，你那时候睡着了……”

        “……我送过你好多油灯，你爹骂了你……”

        “……我想再帮你掀一次红盖，你那样掀不吉利……”

        农家女乖巧地又把自己绣的红盖头盖了回去，灯草和尚依旧很紧张，他左右翻找一通，找来一把秤，准备挑开盖头，才发现她没有绣鸳鸯，也没有绣并蒂莲，她绣了一对红烛。

        灯草和尚微微惊讶，尔后欣喜。

        他挑开红盖头，称心如意，礼成。

        农家女对他说了第一句话：“我见过你，我见你从灯影中来，帮我披了衣服，我以为是在睡梦里，不敢当真。”

        原来是真的。

        一夜之间，农家女逃婚，全村震惊。

        后来她一个人上了山，隐居一生，只是每年除夕之前，总会下山采买许多红蜡烛。

        灯草和尚陪伴她一生。

        农家女大限将至时，草屋里点满了蜡烛，她问灯草和尚能否找到她的转世，再与她白头偕老。和尚答应了，在农家女额间点了一簇火焰之后离去。农家女被鬼差带走后，一根点燃的蜡烛自动倒下，烧了草屋，将一段过往付之一炬。

        灯草和尚以为他能找到额间带着火焰胎记的女子，他却太想当然。

        喝了孟婆汤，走过奈何桥，那一点星星烛火早就被忘川水洗尽。

        因为唯一一次灯草和尚打乱了凡人的生命轨迹，触碰了鬼界的底线，就成了他的劫。

        长姑断气后，魂魄脱离躯壳，灯草和尚才察觉到，这个看到他第一眼就要和他一响贪欢的县令千金原来是那个质朴无华的农家女转世，却为时晚矣。

        “这就是我儿一定要去救长姑魂魄的前因后果。”灯花婆婆对乐正花和陆亦休道。

        乐正花有些懵，不知该说什么。

        陆亦休思路清奇，问：“灯花婆婆，晚辈还有一处疑问，望能告知。”

        “你且问吧。”

        “你与灯草和尚，是否可在万家灯火之中自由穿行？”

        灯花婆婆含笑点头。

        石敢当说没见过和尚，的确没有说谎，灯草和尚不需要走路，他要想见长姑，点一盏灯就可以。

        陆亦休又对灯花婆婆行礼，“此事始末，晚辈知悉，多谢婆婆为我们解惑，这便告辞回鬼界，不再来打扰。”

        灯花婆婆眼如古井，无波深邃，她跳过陆亦休，望了一眼乐正花，朝她笑了笑，然后什么也没说，跳回白灯笼里去了。

        乐正花没明白灯花婆婆最后看她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正在认真捉摸。只听陆亦休忽然说了一句：“坏了！”拉着乐正花就急速往鬼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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