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羁绊

一场秋雨一场寒。广陵的秋也是清冷湿润的，秋雨虽不比春日时的缠绵、夏日的澎湃，却也是夹杂着寒风淅淅沥沥，一阵紧似一阵。唐国的栈道虽然发达，但是一路西行，总有些覆盖不到的地方。乡下土路被雨水浇完又泡，便成为一滩一踩一身泥的黄泥汤，一不小心，还会让马蹄子陷进去。

        “不能走了，得找个地方歇脚。”林羽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试着把身上粗糙的蓑衣和斗笠整理了一番，结果当然是没什么用，他们早就从头到脚被淋透了。

        洛春风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酝酿半晌，打出了今早以来第五个响亮的喷嚏。

        “你们送我来广陵，也是这么艰难吗？”他哑着嗓子说。

        “没有这么冷！”林羽的声音透过层层雨幕，模模糊糊传过来。

        他们从百花城出发还是仲春，余寒未消，但天气干燥。等到了这唐国的东南地界，虽然也是整日风里来雨里去，但天气已然暖和起来，除了给人徒增烦恼之外，也没有觉得太难捱。

        深秋的雨却是如同巫术，落在身上，寒意入骨。他们本就没带多少衣物，想在立冬前一口气赶回百花城，结果只走了不到十天，就因为突如其来的寒潮不得不暂时停下来。

        咬着牙又走了不知道多久，两人才终于看到一个小镇，寻一间客栈安顿下来，让伙计马上去烧一锅姜汤。饭点已经过了，店里只剩下一笼馒头和一缸各式各样的腌菜头，林羽也没心思嫌弃，摸出十个铜板，让伙计随便端点能裹腹的吃食上来。

        “你吃吧，我不太饿，先休息了。”

        洛春风半天才解开厚重蓑衣下缠成一团、被雨水浸得滑不溜秋的一个结，摘下斗笠，雨水顺着发丝往下滴滴答答。小客栈里灯光昏暗，他唇色发白，脸颊却泛着两片不正常的红晕，带着一身明显的疲态，抬腿就要上楼。

        “等会儿！”林羽喊住他，紧走两步，伸手探了一探，“你发烧了？”

        “受了点风寒，没多大事。”洛春风说，“睡一觉就好了。”

        睡一觉当然不可能好。洛春风在一道刺眼的阳光中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嗓子干得冒烟，四肢关节无一不酸软疼痛。他勉强睁开眼坐起来，就听得门外一声轻响，林羽领着一名郎中模样的人走进来。

        “你醒了？”林羽一脸惊喜，“你吓死我了！”

        根据林羽的复述，昨晚他上楼以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天大亮了还没醒来。伙计敲门敲不开便跑去找林羽，林羽也慌了，拔剑砍断门内的插销，进门便见他躺在床上，意识模糊，压着两床被褥仍然喊冷，身上却是烫得吓人，怎么喊都喊不醒。

        洛春风有点不好意思：“真没事，稍微染了点风寒，怎么就闹成这样。”

        郎中的诊断与洛春风本人的判断没有太大差别。天气湿冷，他们一路上淋了雨吹了风，加上洛春风算是重伤初愈，身体底子远不如以前，被这深秋的风雨一激，才会再度病倒。

        洛春风本人倒是不以为意。人食五谷杂粮，谁还能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最多难受个三五天，说扛也就扛过去了。

        林羽倒是看起来莫名紧张，又是讨医嘱又是拿药房，一天三碗药准时送到床前，甚至叮嘱他不要再锁门，免得有什么状况外人进不来。

        洛春风哭笑不得：“林羽，认得我吗，我是谁？”

        林羽愣愣地望着他：“洛兄，你烧糊涂了？”

        “我没糊涂，我是谁？”洛春风抬高了声调。

        “你是洛春风！”林羽回答道，满脸的莫名其妙。

        “对啊！”洛春风掀开被子，一跃而下，“我出去买把剑，明天启程！”

        自从来到百花城后，他便习惯了守护他人、照顾他人的角色。一个小风寒而已，至于把他当成一件易碎品来小心对待吗！

        林羽欲言又止，看上去忧心忡忡。

        最后他摇了摇头：“不行，你没好利索，我们就不出发。”

        放在大半年以前，洛春风一个人在百花城附近的风雪中奔走，或是往返于四海剑室与关山镇书院之间，即便是偶有小恙或磕磕碰碰，也不会有人真正放在心上。

        他是洛春风，邯郸剑舍最优秀的剑士洛春风。

        剑术高超、医术高明的洛春风。

        精通六艺、家世显赫的洛春风。

        这样的一个人即便独自奔走，仗剑天涯，甚至身无分文，都不可能让人对他产生一丁点儿不放心。

        直到那根差点致他于死地的闭气针，还有那似是而非却令人恐惧的“九死命格”预言。

        林羽陡然发现，自己虽然口头上并不认同这个预言，却在实际行动中，潜移默化地逐渐选择了和洛家人相同的立场。

        林羽不由得叹了口气：“你现在跟长歌是同等待遇，不要自己乱来。”

        洛春风也长叹一声：“我就是担心长歌，才想着快些赶路。”

        他们离开百花城已经整整半年了，四海剑室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李长歌根本没有写信，还是书信中有盼他们早归的意思，被洛家人半路截下。

        李长歌不是个擅长经营的人，更不喜欢抛头露面，留他一个人坐镇剑室，还真不知道他有没有精力折腾这个摊子。

        “我真的没什么事儿。”洛春风的声音飘过来，“别管那些所谓的命格不命格。人固有一死，如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能求仁得仁。”

        林羽原本站在窗前，闻言后惊讶回头。

        洛春风坐在桌边，不紧不慢地斟下三杯茶。

        雨停了。

        次日清晨，两人问过客栈的伙计，寻到小镇里唯一一家铁匠铺，准备买一把剑。

        “糟糕，这次出门，没带多少钱啊。”洛春风突然驻足。

        再度逃离广陵，是他拜访孔府后才做出的决定。然而自从回到家后，他的两柄鸳鸯双股剑便被大哥令人收了起来，平日里既不让他碰剑练剑，也不许他携剑出门。

        “雨露”和“轩辕”是广陵洛府以巨资托名家所铸，材料和技艺都远非这不知名小城镇的一家铁匠铺可比。好在这儿的物价也便宜，一柄铁剑的价格才卖八钱银子。

        洛春风将那铺中的几把剑都握在手中挥了挥，都觉得不太趁手。但以他们目前所剩的盘缠，买这样一把剑应急，倒也合适。

        他最终选中了一把：“就它吧。”

        那是一柄质量还算过关、外形却很寒碜的长剑，制式粗糙，剑脊厚重，剑柄上铸着一道形似凤鸟的装饰品，却因为打造时技术实在不到家，呈现出一种脖子粗身子细的诡异形状。

        剑是黑铁剑，剑袋是粗麻绳，系在一身青衫、风度翩翩的洛春风身上，整个人的画风都变得十分滑稽。

        “你笑什么？”还没照过镜子的洛春风一脸不解地望过来。

        林羽的嘴角忍不住地小幅度抽搐：“要不咱还是用块布把这剑包起来吧？这一路很太平的，应该不需要拔剑？”

        林羽一向自信有一种直觉的判断力。然而这一次，他的直觉却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只过了一天，在一处偏僻的小树林里，这把蹩脚的铁剑便迎来了第一次出鞘的机会。

        有一伙人持械打劫。

        洛春风右手握剑，左手剑鞘，勉强把这柄剑当成双股剑来用。然而还未等他做出起势，身旁的一道身影便嗖地一声冲了出去，长剑若柳，身形若风。

        洛春风感到愕然：“……林羽？”

        林羽剑术不算上乘，也很少冒然主动拔剑，似今日这般果决英勇的表现，实在是不太多见。

        “你不要动！”

        林羽回头喊了一句，便一头扎进拿持械拦路的队伍中间，竟是左冲右突，无人能挡。

        这群劫匪属于乌合之众，见这一趟占不到便宜，便纷纷作鸟兽散。

        只半柱香，林羽便施施然收剑，一脸云淡风轻地往回走，仿佛刚才那场战斗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然而这段插曲也只是一个开始。百余日的归程比来时的大水断桥还要坎坷，他们虽然身上已经不剩什么钱，却还是先后遇上过三波劫道的，两家黑店，五个诈骗犯，和十几个试图从他们身上摸走钱袋的小偷。

        连曾经四处流浪、露宿过街头的林羽都感觉到有些不对：“最近唐国好像有些不太平。”

        早些时候与周仰君游历，他便听到了关于唐王李世济病重、朝局濒临动荡的传闻。但那时，官府的各项赈济、刑罚仍然清平，民间也仍是一片治世景象，所谓的乱兆和异象，也不过是那些经历过沧桑的老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嘘，你身后有人。”

        洛春风朝林羽打个手势，不动声色地停下脚步。深夜赶路遭到尾随，他们这一路上也并非第一次经历。

        然而那尾随者竟与他们匆匆擦肩而过，衣衫单薄，步履踉跄。他似乎刚刚受到巨大的惊吓，寒夜里仍然浑身冒汗，右臂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刀伤。

        见到街口仗剑而立的两名年轻的剑客，他惊叫一声，险些跌坐在地。

        “好汉饶命……我真的一文钱都没有了！”他一脸惶恐，又露出些哀求的神色。

        “什么？”洛春风一愣。

        “他们已经绑走了我的女儿！”来人两腿一软，双膝跪地，眼看就要哭出声。

        林羽和洛春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脸上看出了疑惑的神色。这家伙应该不是来打劫的，而是一个刚刚被别人打过劫的。

        “劫匪在哪里？有多少人？”洛春风上前一步，俯身问道。

        “你们不是……？”那人眼中闪过一抹惊慌，定睛一看，才发现眼前的两个人并未对他刀剑加身，谋财害命。

        “就在后面那条道，没过多久，十几个人啊！他们将我身上的财物洗劫一空，还抢走了我的女儿！”他不由得悲从中来，低头饮泣。

        “快天亮了，去报官吧。”林羽提议道。十几个人的持械抢劫，还掳走女童，依唐国律法都该秋后处斩。

        那沉浸在悲伤中的倒霉蛋却突然冷哼一声：“四品以上的封疆大吏都被召回王城，下级的官员又怕担责任，但凡能推的责任都推来推去。就说这些拦路打劫的，只要这些人离开了他们本县的地界，就再也不闻不问了！”

        “抓走了人，也不管不问？”林羽惊讶道。

        “他们会接下案子，然后说要等待知府回来上报，得到允许再协同抓捕！”那人忿忿地说，“我女儿早就被卖到不知道哪儿去了……”

        说着说着，他悲从中来，又呜呜地哭出了声。

        洛春风的神情逐渐严肃起来，转而对林羽说：“我们是剑客，对吧？”

        “你的意思是？”林羽握紧了剑。

        “我们折回去。”洛春风翻身上马，“走，把那孩子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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