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重逢

洛家家主洛亦寒自王城归来。他们一个自西向东走，一个自东向西走，好巧不巧地在江都城的西大门撞了个正着。

        “咦，有人在追你？”洛父用手在眼前搭了个凉棚，望着从远处急急跑来、明显穿着洛家仆从衣服的一群人。

        洛春风无比尴尬：“父亲……”

        这都能碰上面，已经不是什么九死命格能解释的了，他就是天生倒霉吧！是吧？

        洛亦寒却朝他身后挥了挥手，让追赶过来的仆从们先回去，又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好多年不见，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洛春风欲言又止：“我……”

        “有些事情该告诉你了。”洛亦寒说，“走，找个地方坐一坐。”

        不用急着回家，他这趟回来本就是因为这个让人操心的三儿子。如今一个大活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早一些晚一些回家，倒不是什么要紧事。

        洛春风跟着父亲走进了一家茶室。他突然发现，上一次离开家时，父亲的背影似乎比现在要更挺拔些。

        “你已经是个大人了。”

        洛父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整个人十分放松地靠在太师椅上，眼中流露的神色却是相当严肃。

        洛春风从小便知道，父亲认真的时候就是这样子的。

        “是的。”他轻声回应道，“我是个大人了，我知道我现在在做什么。”

        九死命格的预言，他半信半疑，但要以此为依据让他一辈子甘于平庸，他做不到。

        洛春风突然觉得许多话从心里涌上来。胜与负、敌与友、生与死、利于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光里，他似乎把这些纸面上的东西都经历了个遍。

        于是他正对着父亲的目光，从他踏入邯郸剑舍的见闻说起，到四海剑室的成立，到处吃闭门羹，再到评剑大会，关山小镇，书院的孤儿们……

        “我为自己做了一些事情，也帮别人做了一些事情。在洛家我或许只是个闲散的人，但是在百花城，在关山镇，我有我的角色，有人需要我。”

        洛亦寒耐心地听他说完：“那个要命的预言你是真的不怕吗？”

        洛春风则报以虔诚而坚定的回答：“我怕。但正因如此，方知生命宝贵，一时一日，都不可以虚度。”

        屋里陷入一片寂静，静地只剩下这对父子的呼吸声。过了许久，太师椅上的洛亦寒才无奈坐起身来：“天真的孩子。”

        剩下半句话他咽了下去——“我年轻时跟你一样天真。”

        洛春风在太师椅前方静静地站着，神情坦荡，心中却不免紧张。这是父子俩时隔五年的第一次见面，他预期可能会爆发一场争吵，却不料父亲的脸上并未带上愠色，而是仿佛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之中。

        “你相信吗？”洛父突然开口，“我从家里偷出那条船的时候，被全镇的人骂作‘灾星少爷’。”

        洛亦寒的思绪飘回到三十年前，五国争雄，战乱不息。唐地贵族李世济不属于任何一个既有阵营，起兵之后兵败渭水，一路向东逃窜，眼看就要葬身东海。

        彼时还只是个富家少爷的洛亦寒从家中偷了一条船，救下李世济，也救下了张百花。

        随后他就被家里关了两个月禁闭。政局动荡之际，商人站队自然不是什么好主意。站对了或许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站错了更是会引来秋后算账，灭顶之灾。

        可是他不信。两个月的禁闭期一过，他直接从家中卷走一笔钱，偷偷来到了正在重整残部的李世济的队伍。

        洛亦寒不是独子，他有一位精干果决、老谋深算的姐姐。然而造化弄人，就在一次运送药物到受灾村子的路上，他的姐姐不幸染上瘟疫，英年早逝。消息传来，他的父亲也因悲伤过度，一病不起。

        洛家不得不派人去将这位“灾星少爷”寻回来。反正只剩下这么一根任性而为的独苗苗，是鸡犬升天还是祸及满门，不认也得认了。

        当年的洛亦寒知道自己或许会为支援李世济的决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在当时的世人看来是一场必输的赌局，但是他赌赢了。

        唐王李世济最终一统中原，建立了贞武治世。

        洛家也从昔日的白手起家一跃成为唐国最大的商人关系户。李世济处理了那么多豪强巨贾，却始终没有对他们做出过一丁点儿打压。

        “我没想着赌。”他说，“我就是单纯想帮他。”

        洛亦寒本就是个聪明却任性的人。即便如今上了年纪，掌握了比偷出那条小船时多得多的资源，他还是认为，自己没有立场阻止儿子出走。

        正如张百花给他的信中所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如果贩卖瓷器的把戏，经商天赋的“骗局”，加上苦口婆心的劝告，都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留下，那就说明他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儿大不中留。”

        洛亦寒的脑子里蓦地回荡起了这句话。这是他此行王城，重病之中的李世济，对他反复喟叹的一句话。

        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体验这种心情。

        洛亦寒如是想着，望着眼前一脸坚定面向自己的三儿子，露出了既忧郁、又担忧、还欣慰的神色。

        那么至少……张百花那里能够照应一下。

        去百花城，总比去其它地方更安全吧？

        “父亲？”洛春风犹豫着叫了一声，从他的视角来看，老父亲的态度实在是有些捉摸不透。他似乎有许多话想对自己说，话到嘴边，又总是化作一句无声的长叹。

        洛亦寒却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跟我来，有件东西给你。”

        父子二人回到马车，取出一方不大不小的木箱。洛亦寒打开上面的小锁，从里面捧出一件通体银白的软甲，上面还有不少刀劈斧钺的痕迹，却是被人小心地修补擦拭，存放至今。

        “这是你老爹我当年随军旅、走江湖时的宝贝，如今我用不上了，青霄和见竹也都用不上，今天就送给你。”洛亦寒说。

        洛亦寒跟着李世济拉队伍打江山的时候一点功夫都没有。如果不是这副软甲，他可能已经在各种明枪暗箭下死过不知道多少回了。

        洛春风小心翼翼地将那软甲接过来，就见面前的父亲两眼泛红，情绪激动。不多时，热泪盈眶。

        “你走吧。”洛亦寒哽咽着说。

        话音落下，也不等他回答，叫侍从扔下他一匹马，转身上车，进城。

        洛春风愣愣地站在原地，听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中，毫不掩饰的哭声。他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这位老父亲，虽然做事雷厉风行气场十足，却实际上是个情感非常充沛，动辄痛哭流涕的人。

        小时候与他吵架，吵输了，他大哭，哭得久了，父亲也蹲旁边陪她哭。

        长大一些，常见到一些无药可医的伤患被拦在白水乡外嚎啕，消息传到洛亦寒耳朵里，经常会引发一场悲泣。

        七岁的那场考验过后，受骗的他和骗他的父亲哭成一团。

        就连这次去王城，听说那宣旨的太监还未把圣旨念完，这位洛家家主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了。

        但是他就这样默许了自己的离开，万般不舍的、涕泗纵横的，让他去想去的地方，做他想做的事。

        洛春风站在城门外，最后望了一眼家的方向，上马。

        大哥和二哥像母亲，永远能够理性地权衡利弊，做出现有条件下的最好选择。

        他像父亲，外表再光鲜，名头再响亮，骨子里是一股拗不过来的任性。

        马蹄扬起烟尘，官道两旁，是穿过枝杈的阳光，照秋风，卷落叶。

        洛春风一路向西，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抹余晖挂在天边将落未落。他才勒住缰绳，跳下马来，看着天边的残阳如血，背身而立。

        来时的路上他的状态太差，这些沿途的风景，实在没人有心情去欣赏。

        如今他有了闲情逸致慢慢走，身边却没有一个可以分享的人。

        官道的前方却亮起了一支火把：“喂！是不是洛春风？”

        洛春风猛地抬头。

        “不会吧？”他惊讶地望向来人，半天没敢眨眼。

        那举着火把的人正是林羽，也是一人一骑，缓缓而来。见他回应，林羽立刻催动身下坐骑，那畜生顿时撒开四蹄，只片刻便跑到了他面前。

        “我就猜你会走这条道。”林羽声音轻快，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我刚刚还在想，你信中写了秋分，是不是真的会在这天与我汇合。”洛春风浅浅地笑着，心里百感交集。

        “最近还好吧？”他们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问候。

        “挺好的。”

        “还不错。”

        两声参差却相似的回答。随后，他们十分默契地相视而笑。

        林羽身上没什么变化，只是百日奔波之后，又跟着周仰君到处游历了几个月，看上去比之前黑了几个度。

        洛春风则比在百花城时清减了几分，但从精神到气色，都比他刚回家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好得多了。

        “走吧。”洛春风兴致勃勃地往西一指，“回百花城！”

        林羽却绕着他转了两圈：“不对啊。”

        “什么不对？”洛春风说。

        “少了点啥……”林羽纳闷地说。

        洛春风比他还要纳闷，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又往自己脸上摸了摸，五官四肢，一个不少。

        他以为林羽也开始笃信玄学：“不要信那些又是生又是死的命格。我好得很！”

        “不是什么命格……”林羽挠了挠头。

        随即他恍然大悟般一顿足：“我知道了。你的剑呢？

        “啊！”洛春风也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模样。

        “糟糕。”他说，“我今天出门，好像忘记带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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