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山新雨后

下过雨的空气似乎特别清新。

        新月蹲在草丛面前，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只碧绿的蚂蚱，然后迅速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它捉进了手心里。

        “月月，再帮我拿几个玉米棒。”奶奶拿着蒲扇，站在合欢树下对她遥遥喊道。

        新月对着手心里的蚂蚱轻声咕哝了一句，“你运气真好，赶紧跑吧。”就撒开手掌，任由绿色的蚂蚱两下跳离了视线。

        她跑到门廊装玉米棒的长长化肥袋子里，弯腰从里面拿出了五六个玉米棒，抱在怀中，小心翼翼往外面走去。

        “再放一个。”奶奶说。

        新月将干玉米棒一个接一个地扔进烧水壶里，其实她一直对这种黑黑高高的烧水壶很好奇，水壶的中间是空的，下面支着架子，点起火，新月往中间镂空的地方不断扔玉米棒，黄色的火苗烧得旺盛，不用多久，就可以烧开一壶水。

        只不过今天，刚刚下过雨，有点潮，火苗烧得不是很好，过了好久，这一壶水还是没开。

        奶奶“啪”地一下，用手打在她的小腿上，新月龇牙咧嘴低头看，一只带着血的大蚊子尸体正黏在她的小腿上，死状惨烈。

        “下雨蚊子就是多啊。”

        坐在大石头上乘凉的姜奶奶慢慢扇着扇子，闲悠悠说道。

        “月月，去找辛爷爷，让他给你喷点花露水。”

        新月正蹲在地上将掉落的合欢花捡起来，聚成一堆做成美味佳肴，闻言用力摇摇头，“我不怕咬。”

        “你不怕，你的腿怕，赶紧去。”奶奶从后面不轻不重地踢了她小屁股一下，新月委委屈屈地站起身，跑去找辛爷爷了。

        她和辛烨的爷爷不是很熟，几乎没说过话，所以她一时有些紧张，结结巴巴地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明白，儒雅的老爷爷笑着推推鼻梁上的眼睛，依言往她身上喷了花露水，又塞给她刚刚从院子里摘下来的黄瓜西红柿，连声说，“拿回去洗洗吃，趁着新鲜。”

        新月不好意思地抱着满满一怀抱的黄瓜、西红柿，红着脸回到自家门口。

        姜奶奶一看乐了，笑着开玩笑，“月月去这一趟收获颇丰啊，正好给你的过家家添一个西红柿炒黄瓜。”

        新月吐吐舌头，把怀中的一大捧水果放在地上，一溜烟跑回了屋，躲去看动画片了。

        晚上的时候，妈妈打来电话，语气又失落又感叹。

        新月没有资格上市里最好的小学——德美小学，按照小学招生的划片区原则，她只能就近上县里的第七街道小学。

        他们村以及附近好几个村小孩儿今年上小学的家庭，都在市里咬牙买了房子，为了孩子能上个好学校，倾尽毕生血肉，即使不一定会被划进名额里去，但为之头疼努力的父母仍旧不少。

        谁都不想让孩子落在起跑线上，一茬又一茬的父母为了孩子的上学问题操碎了心。

        妈妈在电话里颇为内疚，懊恼于自己和丈夫在新加坡的事业今年恰好发展到关键时期，万万抽不得身，但女儿上学这么重要的事情没使上一点儿力气，把女儿的一生给耽误了可怎么办。

        新月却没心没肺地笑，敷衍着电话另一头妈妈的连声叹气和絮絮叨叨地抱怨教育政策不合理，她没有不开心，也不觉得失落，更没觉得去第七街道小学上学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挤破脑袋去的学校，或许真的很好，但别的地方未必就不可以让她茁壮成长，变成独一无二的人，飞天小女警也没有一定要上最好的学校，可她们依旧那么厉害。

        但总之，新月对于即将到来的小学生活还是充满期待的。

        跃跃欲试，在新的天地里，会有更精彩的生活、更好看的动画片、更多的好朋友

        第二天下午，又下起了雨，夏季的暴雨总是不期而至，新月正坐在炕上帮奶奶擀饺子皮，奶奶说，上学前一晚，必须要吃饺子，寓意顺顺利利、学有所成。

        豆大的雨点砸地窗户噼啪响，新月坐不住了，把饺子皮往面板上一扔，来不及洗手就蹦下了炕，新月陶醉地微微闭眼，用力呼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雨水的味道真好闻，泥土的芳香、青草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的淡淡的牛粪的味道，都让新月兴奋极了，恨不得立即冲进雨里踩水洼。

        地上冒着一个又一个的大泡泡，随着雨势猛烈，冒出的泡泡个头也越来越大。

        好想好想冲进水里踩水洼玩啊，新月偷偷从窗边瞄了一眼奶奶，她可以玩水洼，但前提是奶奶不在家，上次不小心被奶奶逮到狠狠揍了一顿，现在还心有余悸，新月不自觉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咽了口唾沫，还是算了吧。

        会挨揍，一顿“铁板鱿鱼”就够了

        不过，新月的心情仍是高兴的，她跑进屋里搬来小马扎，小手拖着下巴静静微笑，仰头望着粗粗细细的透明雨丝，感受着它们迸到面颊上的点点清凉，鼻尖清新的空气，雨点落到屋檐砖瓦叮叮玲玲的悦耳声音，葡萄架越发碧绿的叶子、盛开芳香的月季花，所有景致都那么好看。

        奶奶拍着手上的面粉从屋里出来，看到小孙女一本正经的赏雨背影，也笑了。

        她背着手走近，微微抬眼去看面前的银色雨帘，眉尾平缓柔和，新月奶奶笑眯眯拍拍小丫头的脑袋，“去厨房盛点儿酸梅汤喝吧，我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天气，喝酸梅汤很舒服啊。”

        新月赞同地点点头，兴高采烈地蹦起来跑进了厨房，过了不一会儿，端着两碗酸梅汤颤颤悠悠地走过来，奶奶也拿了一个马扎，坐在她身边，祖孙俩喝着酸梅汤，隔着一层迷迷蒙蒙的雾，微微笑着悠闲地看面前的瓢泼大雨。

        “月月，要上小学了，高不高兴？”

        “高兴呀。”新月笑眯眯。

        “以后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一转眼就长大了。”

        新月挪挪小马扎，蹭到奶奶身边，憨笑着撒娇，“长再大也是奶奶的漂亮孙女。”

        “呦，”奶奶嘴角微微一跳，做出很惊讶的样子“谁说你漂亮啦？”

        “我说的。”新月厚着脸皮抬抬下巴，自信满满。

        奶奶但笑不语，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啜着酸梅汤。

        雨势小了之后，就没有刚刚那么有意思了，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屋檐哗哗往下淌，新月拎起小马扎回屋，准备帮奶奶下饺子。

        刚刚进屋，就看到炕上放着的一个崭新书包，红色的，上面的图案是飞天小女警，泡泡瞪着漂亮的蓝色大眼睛，笑嘻嘻地望向她。

        新月“啊”地一声尖叫，疯狗般冲向了炕边，拿起新书包左看右看，笑个不停。

        奶奶不理会小孙女的疯魔嚎叫，头也不回，继续将饺子下进锅里，淡淡来了句，“生日礼物，也是开学礼物。”

        新月开心地将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很臭屁地学着电视上的动画片人物，深情款款地说，“奶奶我爱你。”

        “我也爱你。”

        动画片的主人公可以轻轻易易地说出爱，长大之后，新月看外国电影，里面金发碧眼的一家人也可以轻松说出我爱你，并亲吻面颊，而在当时，对于即将满七岁的新月，“我爱你”不过是动画片中的一句常见台词，与“妖怪哪里逃”，“米斯嘎，木斯嘎，米老鼠”，“天线宝宝时间，天线宝宝时间”一样，并未被赋予什么特殊的意义。

        我也爱你，简单的四个字，这四个字要过很久很久，很久的未来，新月才能慢慢听明白那个眉眼从容温和，背对着自己，安静为明天上学的她下饺子的老人，说出的这四个字里到底包含了多少感情。

        彼时的新月只是开开心心地抱着自己的新书包跑出屋，在院子里欢天喜地地来回转圈圈，夏天的雨就像一场梦，无论梦中多轰烈激荡，梦醒后总是带着平静的迷茫，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原本还有的小雨也停了，天空的一角隐隐约约闪现出日光，树上的知了似乎也补足了力气，扯开嗓门拼老命地叫，只有月季花瓣不时骨碌骨碌滚落下来的大颗水珠在证明，不是梦。

        新月的眼睛弯成初四五的月牙儿，笑得熠熠生辉，她把书包举起来看、放下来看、凑近看、拉远看，伸手摸摸书包里面，拉链拉开又关上，关上又拉开，反复好多次，好像怎么也摸不够。

        花花在屋檐上悠悠地走着猫步，睥睨天下，眼神很高傲，她是一只见过大世面的猫，因此很不屑于小主人这般没出息的傻模样。

        小可爱倒是很捧场，见新月这么高兴，也跟着瞎乐呵，伸长舌头，汪汪汪叫地响亮。

        新月蹲下身，怀中扔紧紧抱着新书包，面朝着小可爱，小可爱叫一声，新月就笑眯眯地叫一声，来来回回，不亦乐乎，一人一狗倒也玩得开心。

        新月捏紧小拳头，抬头望向天边越来越耀眼的日光，“以后，我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我会有更精彩的生活，会变成更厉害的人，我要好好加油，不能给泡泡丢脸。”

        然而，新月不知道，精彩和厉害是两回事，它们与年龄的增长，有时候并不成正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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