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尝美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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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宗不过一句话,却令众人都把目光聚集在茟奴身上。让她生出一种被烈火灼烧的错觉,但又无法逃避,只能硬着头皮下车上前,跪地行礼。
“奴家拜见大人。”
方才隔着一段距离瞧不真切,待茟奴走近,众人才惊觉车中娇娘是位难得一见的美人,雪肤花貌体态风流自不必多说,就连声音也如吴城春雨般细腻绵软,落进耳朵让人酥了骨头。
只是,正经人家的女郎不会独自与车夫出行,更不会一来就把姿态摆得这样低。她虽身着浮光锦,却掩盖不住卑贱的出身。
殷宗瞥了眼马车上章台街的印记,眼神愈发不善。
踩着阿六的高铭也看见了印记,不屑嗤道:“原来是娼家妇。”
“娼妇”二字直剌剌地说出来令人难堪,茟奴却面不改色,俯首磕头:“冒犯大人实属无心之过,只求大人高抬贵手,饶贱奴一命。”
殷宗不置可否,俯视打量。女子跪地躬身,纤细单薄的肩胛骨像是藏于锦缎中的蝴蝶,还有那盈盈一握的细腰,就像路边娇柔的藤蔓,随意抓进手中便可狠狠折弄。
半晌得不到回应,茟奴不禁心慌意乱,愈发担心自己会被迁怒。她微微抬眼,顺着那双暗绣祥云纹的革靴向上看去,目光掠过织金锦的衣角、玉梁金筐真珠蹀躞带,一颗心越来越凉。这样气派非凡的尊贵郎君,绝不是他们这样的蝼蚁能够招惹或者攀附的。她最后把视线停在他喉结处,微微垂目,并不敢冒犯直视。
“大人,”茟奴不知不觉红了眼眶,声音愈发软糯,含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求大人饶命……”
从前燕歌曾说过茟奴天生招人疼,通吃天下男女老少,就连自己也禁不住她软着嗓子哀求,倘若她再流上几滴泪,便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有人去摘。
美人娇怯,吴侬软语让一群年轻男子不由得后背发麻,好几人都耳根泛红,顿时不自在起来。高铭察觉到手下人的动静,呵斥茟奴:“好好说话!”
茟奴受惊瑟缩,紧紧咬唇不敢再开口。
殷宗只是睨她一眼,波澜不惊,随即抽刀,迈步向前。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此等矜贵郎君握刀在手,朝着阿六走去。茟奴大惊失色,却没有勇气上前阻拦,只得闭上了眼睛。
庞然大物轰然倒地,激起一地灰尘。
殷宗杀了驾车的马。他无意逗留,收了刀便翻身上了另一匹马,扯缰挥鞭,一马当先而去。其余众人见状也纷纷骑马离开。
留下两具马尸和满地狼藉。
阿六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茟奴,开口道谢:“多谢娘子为小人求情。”
茟奴方才被吓得腿软,瘫坐在地上好半天都起不来,还是阿六伸手扶了她一把。她劫后余生地呼出一口气,摇头道:“什么谢不谢的,你要不是来接我,也惹不上这样的人物。”
她在马车四周翻找一阵,最终找到了平娘给的陶罐,只是已经摔碎了,里面的灰菜落了一地。茟奴心疼不已,却也别无他法,拢起碎片放到一边,随即对阿六说:“我们快走吧,回去迟了要被姆妈责罚的。”
两人走回吴城已是黄昏,茟奴这些年被养得娇贵,脚底都被磨出了泡。阿六进城便去喊来轿子,抬着茟奴送回章台街。
柳花院门口,郑爱彩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乍见茟奴回来顿时惊喜,可转眼瞧见她额头上青了一块,衣裳也有些脏,不禁有些怀疑,一把掐住人好一阵逼问,还要检查她有没有被人占过便宜。
茟奴也不反抗,顺从地回屋解开衣裳给她瞧,轻声解释:“姆妈,我无事呢,只是路上遇到一点小状况,不慎磕到了。”
“阿弥陀佛!”郑爱彩这才放下心来,伸手过去把茟奴的主腰扯掉,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快些梳洗打扮,今儿有你的大造化!”
茟奴被推进浴桶时还有些浑浑噩噩:“姆妈选好恩客了吗?”
“我哪儿能选啊,是你被严大人看上了。”郑爱彩的眼角都笑出了三条皱纹,“今日太守府设宴,点名要你去作陪。你放机灵点,好好服侍严太守,也许他就给你赎身了呢。”
吴城是在会稽郡治下,太守严崇便是这里最大的官,倘若得了他的青眼,确是有可能赎身离开章台。只是听说严崇惯常蓄养家妓,而太守府有种特殊的筵席,美名其曰“尝美宴”,宴上美妓不着寸缕,身覆佳肴手持美酒躺于案几之上,专供客人“任意品尝”。若是客人兴起,数人共尝一美也是常事。事后,这些美妓往往被严崇赠予了客人,所以太守府经常都在采买新人。
茟奴自然也听过这样的传闻,相较于太守府那种龙潭虎穴,她宁可留在章台街,只是她也没法决定自己的去留,命如草芥之人,哪儿有资格拒绝呢?
于是茟奴只能寄希望于鸨母,她软着嗓子对郑爱彩说:“我舍不得姆妈还有姐姐们,我想留在这里……”
“乖女儿,我也舍不得你。”
郑爱彩嘴里虽这样说,行动却一点也不含糊,陪着梳妆娘三两下帮茟奴妆扮好,火急火燎地把她送上轿子。轿夫起轿,燕歌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喊了声停,随即从外掀开轿窗的帘子跟茟奴说话。
“阿茟,这个给你。”燕歌递了个荷包给她,趁着郑爱彩没注意,低声叮嘱,“莫要惹了严太守!他要如何你便如何,保命要紧!”
郑爱彩忙着赶时辰,见到燕歌过来耽搁不由得火大,叉腰吼道:“磨磨蹭蹭作甚?!快走了!”
轿夫听令行动,燕歌追着轿子跑出去,担心茟奴不懂自保,千叮咛万嘱咐:“你随机应变,受些伤也不打紧,荷包里有药……关键是要活着,活着你明白么?”
茟奴抓着荷包点头:“我省得了。”
章台街的燕红柳绿很快淹没了青毡小轿,燕歌站在街心,依旧伸长脖子望着茟奴远去的方向。
郑爱彩过来拉她,一脸欣慰:“过了今夜她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好了别看了,快回去重新上个妆,客人都来了。”
哪知燕歌却回身一把掀开她的手,横眉冷笑:“凤凰?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入另一个火坑罢了!你忘了楚儿怎么死的了?”
太守严崇表面上为一方大吏,实则凶残且毒,稍不合意便鞭笞府中女子,甚至会因客人不饮酒而迁怒侍奉的美婢妓子,砍她们的头。楚儿从前也是章台街有名的娇奴,却在几年前命丧太守府。严崇是朝廷命官,而章台街不过死了个命如浮萍的流莺,人人皆畏惧权势,谁敢替她出头?久而久之连这个人都忘了。记得楚儿的,就只有燕歌这样跟她一样苦命的风尘女了。
一向强势的郑爱彩被燕歌当着大庭广众这般下脸,竟也难得的没有动怒,她叹了口气:“茟奴不会的。”
香熏罗幕暖成烟,火照中庭烛满筵。
太守府今夜设豪宴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客,天将将擦黑,府中长廊拱门便逐一挂上琉璃灯,照得整座府邸亮如白昼。花厅内幔帐叠峦,案几上盛放美酒佳肴,乐伎奏起丝竹箜篌,舞姬则在花厅中央翩然起舞,罗衣轻滑呈玉腕,裙摆动摇现莲足。
太守严崇与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郎君同坐主家席位,举杯甚欢。只见这位郎君约莫二十余岁,姿容甚美,长眉入鬓乌瞳如墨,是个貌比潘安的人物。但他此时坐姿懒散,整个人斜斜倚靠在榻上,屈起一只腿,端着酒杯的手随意搭在膝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底下的歌姬舞娘,神色傲然风流。
正是殷宗。
“殷大人,”严崇脸圆体胖,下巴都有三层,眼睛眯成一条缝,瞧着倒有几分弥勒佛的慈眉善目,他端起酒杯一脸奉承,“今日承蒙大司马大驾光临,令寒舍蓬荜生辉,穷乡僻壤无甚好东西,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接风洗尘,还望大人莫要嫌弃。卑职先干为敬。”他一口嘬完,倒过空杯示意。
“客气。”殷宗似笑非笑地看了严崇一眼,抬手把酒杯置于唇边,却没有立即饮下,开口道,“依本座看,贵府相比桂宫也毫不逊色,哪里能用“蓬荜”二字。严太守太过自谦了。”
桂宫乃是当朝天子所居宫殿,严崇区区一介太守,府邸豪贵竟能比肩帝王。殷宗一席话表面称赞,暗里却有些讽刺甚至警告的意味。
严崇闻言脸色略僵,抬袖擦拭脑门冷汗,挤出笑脸解释:“大司马说笑,下官岂敢僭越……”
“天下十三州,若论富庶丰沃,扬州首当其冲。”殷宗打断他,眼睛却还盯着歌姬舞娘,一副专心欣赏的神态。他勾起唇角,悠悠说道:“会稽乃扬州部第一大郡,其次豫章,再次丹阳、庐江、九江。严太守掌管会稽郡,每年替朝廷收缴盐税甚是辛苦,闲暇之时修缮宅院,添置些喜欢的器物美人,犒劳犒劳自己也在情理之中。本座随口一提罢了,严大人不必紧张。”
殷宗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但严崇听见“盐税”二字,愈发觉得他是来者不善。
本朝开国之初广建王、侯,分封功臣与宗室子弟,但诸侯割据一方,权盛势大,遂渐生不臣之心,景帝时便平定过吴楚七国之乱,后来朝廷渐收诸侯支郡,诸侯王只领衣食租税,不与政事。先帝时更甚,颁诏曰诸侯承袭三代而止,再不封新王,接着重新设郡划县。随着疆域开阔,郡的数量逐渐增至近百个。
历代以来,朝廷通常设“监”掌察吏治,而本朝伊始是派丞相监察各地,但随着郡越来越多,光靠丞相巡察已是应接不暇,难以兼顾各地。于是先帝划分天下为十三州部,各设刺史一人,掌奉诏六条察州。
刺史每年八月出巡所辖郡县,年末回京向天子与丞相奏事,并不固定人选,而今年朝廷派到扬州行部的刺史,便是殷宗。
殷氏乃江北望族,开国功臣世家,门第极其煊赫,当年景帝一母同胞的妹妹昌平公主便嫁入殷家做了宗妇,正是殷宗的曾祖母。殷家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殷宗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孙子弟。他天资聪慧生性狂傲,年少时便已十分猋勇,胆敢率领区区千人骑驰沙漠驱赶戎狄,甚至单枪匹马深入敌军王帐,砍了单于首级。先帝欣赏少年英勇,封他为骠骑将军,加冠军侯。彼时殷宗只有十六岁,可谓前途无量。
随后几年,三公之中太尉始终空缺,而后来先帝又封了殷宗为大司马,大有让其掌管一国军务之意。只因担心殷宗太年轻不能服众,有意让他再磨练几年。可是天妒英才,先帝那样雄韬伟略的人物,为国殚精竭虑大半辈子,一朝病倒竟然药石无灵,终是在一年前驾鹤西去。接着幼帝继位,丞相主理朝政,殷宗便被“发配”至扬州行部做刺史,行监察之职。
尽管殷宗看似被排挤出内朝,但大司马之彪悍闻名遐迩,严崇不敢轻易招惹于他。吴城富庶且产盐,产量占全国三成还要多,每年的盐税十分可观,谓之肥肉。既然是肉,必然引得人蠢蠢欲动,谁都想来分一杯羹。
严崇暗自猜想殷宗是否也有此意?
而殷宗则不再开口,只是露出兴致缺缺的模样,仿佛对歌舞美人皆不满意。
严崇见状,立即拍了拍手,让人赶紧布置尝美宴。
片刻后,两位健壮家奴抬着一张三尺有余的案桌缓缓而来,上面似乎放置了什么活物,还蒙着一层红绸。案桌被径直抬到殷宗面前放下,红布底下的活物随着呼吸起伏,散发出袭人香气,却并非珍馐,而是脂粉的气味。
“大司马请。”
严崇掀开红绸,露出躺在案桌上的美人,薄薄一层轻丝软罗什么也遮不住,聊胜于无而已。雪白的肌肤上摆了些许炙肉鱼脍,一副任君“享用”的姿态。
殷宗一双乌沉沉的眼扫过案桌,目光无情,眉头微蹙。
这是严崇自认为最拿得出手的家妓,风情万种妩媚动人,他一般都舍不得让她出来见客。严崇见殷宗迟迟不动作,以为他还有些放不开,再次热情邀约:“大司马请享用。”
那美人羞答答地看了殷宗一眼,见他年轻俊美,不由得春心萌动,愈发媚眼如丝,甚至故意做出撩人姿态。
谁知殷宗淡淡道:“本座不习惯与人同桌而食。”
……
茟奴被太守府的管事带到殷宗及严崇面前之时,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她其实早就到了太守府,但主人没有召见便不能上前,再说她心里也有些慌,于是如缩头乌龟躲在一旁,混入乐伎的队伍里跟着弹琴,想着也许能混过去。
可惜天不遂人愿,殷宗暗示太守府的家妓不干净,严崇顿时想起章台街好似送来个清倌人,于是让管事赶快把女子带过来。
茟奴不敢抬头,莲步轻移徐徐上前,磕头见礼:“茟奴拜见大人。”
殷宗本来不甚在意来者何人,但这把嗓子实在是令人过耳不忘,娇柔似水,软中带媚。他掀起眼皮看过去,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轮廓。
“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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