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帝后缠绵病榻，太子成日消沉，前朝后宫人心惶惶。次年二月底，宫中开始张罗起太子终身大事，太子只留了句话，全凭太后作主，便醉心政务。

        太后便挑兵部侍郎之女孙云珑、尚书之女陈茵茵封为太子良娣，又选丞相之女冯穆清为太子正妃，择日完婚。

        万佳等人忙得焦头烂额，祝灵雪如今已不太授书，只从旁辅助储君，她自打年关起，因着劳累，多次病倒，这几日案牍劳神，外感风寒，又告了假休养。

        太医前去诊了一回脉，说是脉来绷急，如绳索绞转，需得调理一番。众人皆体谅她是女儿家，便不多苛责。

        只有万佳等人知道她不过是装病，托相熟太医放出消息，以免旁人说嘴。

        内务府纳吉、请期，定了日子。

        入夜，梁译尧从养心殿出来，接过小颜子手里的酒壶，边走边喝，直奔望月阁。望月阁地处僻静，又与后宫殿阁相距甚远，除她兄妹二人，寻常宫人极少前往，更不提眼下正是仲春。

        梁译尧便望着下首三宫六院，渐渐笑出了声，疯癫似的，吓得小颜子撒腿就要去请人。

        “站住！”梁译尧缓缓喝了口酒，沉声笑叹，“不许去，这个节骨眼儿，咱们太傅可是聪明人，避嫌还来不及，去了也白去……”

        时令二月，尚在冬季，月色昏黄，只有一小团光晕孤单单露出，夜空阴沉，寒风呼呼作响。

        却有一单薄身影一步一步登上台阶，听了这句话，便出声问道：“是吗，微臣在殿下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梁译尧顿住，迟疑转头，那披着白色斗篷面有病色的人不是祝灵雪又是哪个。

        梁译尧苦笑，“太傅……如今也不懂得明哲保身了吗？”

        “他们怕明日横出波折，便请我入宫一趟。”

        祝灵雪如实道来，面色无所起伏，立于他身侧，同他一览富丽堂皇的宫殿。

        梁译尧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转头瞧了她片刻，“你愈发消瘦了，我还当你病了的传闻是假的。”

        “真假掺半，”祝灵雪弯了眉眼，“辛苦你，这时候还记挂着我。”

        “万佳，”梁译尧倏然记起前阵子聊的事儿，“替我告个罪，还是抢在他前头了。”

        祝灵雪微微一笑，点头应了。

        千言万语此时都无法言说，梁译尧捏紧了拳头，闭眼问道：“太傅，我可曾与你表明心迹过？”

        梁译尧正欲开口，把一切说个明白，却不料祝灵雪忽然出声道：“说过。”

        梁译尧骤然睁眼，愕然转头，祝灵雪斟酌片刻，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坦然笑道：“殿下说过，不止一次。”

        梁译尧也笑了，认真看着眼前人，“那便好，祝姑娘，此生怕是不能予你承诺了，只当阿尧是个负心人罢……我当真喜欢极了祝姑娘……”

        祝灵雪抵不住他炽热又满含哀伤的深情，先转了头，缓缓叹了一口气，释然道：“幸不辱师命皇恩，只是对不住你。”

        想了想，祝灵雪又劝道：“听说你许久不曾去寿康宫请安了，这个节骨眼儿上，太后也是万般为难，你晓得。”

        “是，我记着了，还有嘱咐吗？”

        祝灵雪微觉意外，“今日倒是配合？”

        梁译尧浅笑，“能逼得你来这一趟，想必是要叮嘱许多，我自然要听着。”

        祝灵雪抬手按住他的臂弯，将酒壶拎过，淡然道：“早些歇息，明日大婚，想必是要费些精神的。”

        梁译尧一言不发，只抿紧双唇盯着她行事，祝灵雪将酒壶放置石桌，回身见他依然如此，方要开口，梁译尧忽然径直走来。

        祝灵雪心有不解，疑惑看着他伸手替自己拢紧斗篷，倏地被他一把抱入怀中，甫一抬头便见梁译尧低头压了下来，后颈被温热手掌托住，梁译尧毫不犹豫吻上淡色双唇。

        三月初，太子大婚如约举行。

        太子前去丞相府迎亲，祝灵雪等人均在宫中等候，万佳依旧是没个正形，见祝灵雪一个人站着，便踱步到她跟前，祝灵雪侧头瞧了他一眼。

        “我还以为你会大醉一场。”

        “那样太过难堪。”

        万佳转到她正面，蓦然愣住，轻声道：“若是难过，我的臂膀可以借你一靠。”

        “留给舒窈妹妹吧。”

        “她不会介意。”

        万佳又歪头看了她一眼，从袖口掏出一方锦帕替她拭去一行泪水，祝灵雪这才惊觉自己哭了，连忙接过锦帕。

        “可有后悔？”

        祝灵雪平稳了情绪，笑出声来，含着泪道：“后悔什么？若是想进宫，现下早成了皇妃。”

        万佳沉默不语，远处太子迎了新妃入宫。

        二人身着繁丽的大红喜袍，各拉着正红绸缎一头，冯穆清盖着方巾，众人只能瞧见面无表情的梁译尧。

        万佳摇了摇头，低声嗤道：“若是你穿这大红喜袍，该是要比她好看些的。”

        祝灵雪便抬头仔细看了看冯穆清喜袍上的花饰纹样，却见梁译尧也转过头来，二人对上视线，冯穆清忽然“啊呀”一声摔在了地上，喜嬷嬷连忙上前搀扶，轻声道：“殿下快瞧着些眼下……”

        近处几人纷纷低头，梁译尧抬脚自顾自向前，喜嬷嬷忙把被踩着的裙摆提起掸去灰尘，冯穆清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卫鸿率直，撞了撞左右，低声问道：“阿尧方才，究竟是有意无意？”

        万佳不甚在意，“你觉着呢？”

        “似乎是故意的？”

        仲亦朗连忙示意他二人噤声，万佳笑了一声走开了，卫鸿也跟了过去，右侧静裳突然开口道：“太子哥哥并非有意，只是也存了让她难堪的意思，往后可不得安宁了。”

        仲亦朗却摇头道：“只要冯姑娘不去招惹殿下，相敬如宾未然不可，昨日太傅来过，殿下自然是肯听的。”

        二人说话工夫，大礼已成，众人转而入席，他二人也不便多话，也跟着一道前往。

        夜深，梁译尧回了寝宫仍旧是红绸喜字，惹得他心烦，一脚踢开房门，遣了宫人出去。

        喜嬷嬷连忙打趣道：“殿下，急不得，还有礼节未走呢！”

        梁译尧沉了脸色，“放肆！都给本太子滚出去！”

        喜嬷嬷吓跪倒地，忙不迭离开，其余人见此也纷纷走出，梁译尧反手关了房门，提起喜酒全数倾倒，无力落座。

        两个时辰后，热闹的永宁殿也静了下来，不闻人声，梁译尧透过窗户望了一眼，心里却想的是，她的太傅也该离宫了吧……

        拂开帘幕，冯穆清依然盖着方巾坐于窗前，似乎不曾听闻早前的声响，梁译尧看了一眼，不算温柔地扯下红盖头，冯穆清惊愣抬头，两弯月眉微蹙，胭脂晕染在双颊，花钿缀在眉心，俏若桃李，嫣红色的双唇轻轻抿起，芊芊玉手轻抚心口，似乎受了惊吓。

        见梁译尧面色不好，很快便镇静下来，俯身拾起方巾，起身让开主动道：“殿下累了一日，早些休息罢。”

        说罢便行礼退出，自去揭开镜奁取下头上钗子，又命宫人取水梳洗。

        梁译尧头疼万分，静静坐在床中，却不知该如何度过这一夜，谁知冯穆清捧着方浸水的锦帕，柔声道：“臣妾伺候殿下梳洗。”

        梁译尧抬头，并不应声，冯穆清便大着胆子替他拭脸擦手，梁译尧只淡淡打量着她，只在冯穆清抬手触碰衣扣时，梁译尧陡然拂开，冯穆清连忙跪下请罪。

        梁译尧俯在膝头，低头看着她，漠然道：“眼下可遂了你的心愿？”

        冯穆清又伏低了些，恭敬道：“臣妾不敢，殿下怕是误解了臣妾。”

        “其实她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最适合这个位置的人。”梁译尧盯着她道。

        冯穆清想了许多说辞，可最后却选择答道：“臣妾往后必然尽职尽责。”

        “罢了，”梁译尧坐直了身体，冷着脸解下衣扣，只剩了件寝衣，似是自暴自弃又是说服自己，“事已至此，那就尽职尽责吧。”

        一夜无话，次日破晓时分，寿康宫。

        孙嬷嬷转至偏殿请祝灵雪面见太后，在祠堂跪了两个时辰的祝灵雪艰难起身，孙嬷嬷连忙上前扶住，祝灵雪道谢，踉跄着给太后行礼。

        “看座！”太后捻了两句佛，“你这丫头，也忒死心眼了，当真跪了这么许久，那绣凳哀家是给你光看着的？”

        祝灵雪哑然失笑，“灵雪又让太后费心了。”

        太后叹气，“你明白哀家的初衷便好，再有片刻他二人便该来请安了，你也早些回去罢。”

        “是，灵雪告退，谢过太后。”

        太后爱怜点头，祝灵雪方走出宫门，便见静裳与万佳身影，静裳一见她便着急道：“这是怎么了？皇祖母罚你了不成？本宫这就传太医去！”

        祝灵雪万佳二人连忙喊住她，静裳不知所以，便听祝灵雪道：“太后此举是为灵雪着想，公主不必惊慌，灵雪无恙，还是早些离开此地吧。”

        万佳也跟着劝了几句，静裳只得提着心回宫，灵雪乘了轿子行至宫门口，同万佳一道上了马车，这才放心说话。

        “若不是当下境况，想来太后是打算替你与太子保媒的，到底还是属意你。”万佳道。

        祝灵雪只问道：“你一介外臣，一直留在宫中不曾？”

        万佳敷衍了一声，靠在车壁上，疲倦道：“昨日礼行一半你便不见了人影，可巧听见三公主说是太后请了去，料想着太后的意思，又担心公主误事，便寻了个由头拖住了她。幸好翰林院三天两头便要留宿，也无人起疑。”

        祝灵雪伸手试了下他额头温度，舒了口气道：“辛苦你了，昨夜那样大的风，怕是吹了许久。”

        万佳却问：“你还未说呢，可是我猜的那样？”

        祝灵雪点了点头，昨日太子大婚，她不去必然遭人非议；她若去，中途出了什么岔子，她依然逃不过非议。

        太后中途喊走了她，替她解了围，也替做个人证，往后便有些说嘴的人，也赖不着她。

        此后两月，祝灵雪更是闭门不出，小均儿正是牙牙学语的时期，她便每日领着均儿读诗认字，偶尔乏了便替祝月霜挑挑婆家。

        四月祭奠圣祖，祝灵雪躲不掉，只得同卫鸿乘了马车前往，他二人府邸相近，卫鸿也习惯如此。

        梁译尧行事愈发沉稳，性子也收敛不少，周身已瞧得出帝王之风，祝灵雪远远看着那人，微微一笑。

        祭扫之后，卫鸿被留下议事，祝灵雪便同万佳一道告退，梁译尧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背影，仲亦朗轻咳两声，他便又拿起折子商议政事。

        眼见着马车快走到镇国公府，祝灵雪正欲同万佳告别，忽听后头马蹄作响，休寐的万佳也睁眼掀开帘子瞧去。

        一位眼熟的宫人下马跪拜道：“给祝太傅、万大人请安，两位大人赶快回宫吧，咱们圣上不行了！”

        两人大惊，万佳连忙吩咐调头加速。

        一路疾行，到了养心殿，高林连忙请人进去，自己也跟着进入内殿服侍。梁帝早不见往日神采，两眼凹陷，骨瘦如柴，只微微地吐着气，祝灵雪万佳二人上前请安，正欲退至一侧，梁帝忽然使了劲微微抬手指向他二人。

        梁译尧忙让他二人上前，梁帝够住万佳手背，又喘着粗气指向祝灵雪，祝灵雪心领神会伸手搭在万佳手背上，梁帝艰难扯起嘴角，最后看了眼梁译尧，手指用力点了几下，彻底滑落。

        梁译尧痛心疾首呼唤：“父皇！”

        高林连忙跪下道：“皇上驾崩了——”

        众臣接连跪下哭喊，晚来的臣子就地叩拜，祝灵雪万佳二人慌忙起身退回，双双跪拜，梁译尧跪在床头恸哭。

        太后赶来养心殿，人未走近便听得哭喊，静裳一路哭着，扶着太后进来，万佳推了下祝灵雪，祝灵雪只得趁静裳经过时牵住她的裙摆，低声道：“太后受不住惊痛，还望公主保重，先劝住太后。”

        静裳只得忍着哀痛，上去劝解太后，“皇祖母保重凤体，父皇必然也不想看见皇祖母这般伤心。”

        太后回身抱住静裳，静裳差点掌不住，又硬撑着说了好几遍，太后方有所好转，便主持大局，命高林宣读遗诏。

        众人领旨，朝新帝叩拜，梁译尧只得先忍着悲痛依流程行事，及至晚间才得空，未等用口茶水，坤宁宫大宫女痛哭流涕来报：皇后薨了——

        梁译尧眼前一黑，便跌了下去，万佳卫鸿连忙相扶，祝灵雪担心不已，梁译尧缓缓起身，忍着泪朝坤宁宫奔去，小颜子慌忙追在后面，祝灵雪焦急喊仲亦朗，“亦朗快跟上去瞧瞧，莫要出了岔子！”

        梁译尧最终还是不曾瞧得皇后最后一眼，听大宫女转述皇后是笑着离去的，心里才有点慰籍，回了养心殿，抱着脑袋自责不已，痛哭流涕。

        高林忙悄悄儿的让小颜子给祝灵雪支个信儿，小颜子照做，趁人不注告知了祝灵雪，她却低垂了头，待万佳过来，正好听得她叹气道：“去给坤宁宫的姑姑说声，让她请太子妃罢……”

        小颜子也算是自小长在宫里，当即知晓她的意思，犹豫唤道：“太傅……”

        万佳猜个大概，帮腔道：“他此时需要的是你，纵使太子妃前去，也不过是徒添烦扰，高林公公难道还料不着这层，既让颜公公过来请你，便有他的道理。”说罢不免埋怨道：“这会儿也该越性一回了！”

        祝灵雪叹了口气，凑近万佳，万佳正欲后退却被她拉住，下意识看向她的手，祝灵雪微微指了指身后，小颜子也跟着看去，“丞相一行人早已盯着了，先前便未寻着空参奏，我总不能给他时机吧？”

        万佳握紧了拳头，小颜子只好歇了心思，却也并未去寻太子妃冯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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