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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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道不过是人制造的罢了,”卜秋台的声音很微弱,与其说她在对都雷音说,她这话更像是对自己说的,“有人的心比能力高,因为自身不足以实现夙愿而痛苦,还有人是怀才不遇,明明德可配位却无人赏识,被生生埋没了。但其实还有一种人,所有人都知道她有这个本事,却都因为一个可笑的理由拒绝她,原因是没这个先例,她天生就注定了不行……”
卜秋台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面具遮盖了她的神情,只在半响之后又传出她的声音:“如果前两种人的遭遇已经算是悲剧,那第三种人该怎么消磨掉心中的痛苦?”
滑稽的狼犬面具一直向着卜秋台的方向,面具后面的人却没有回答。
“逆着世道走。”卜秋台默念了几遍这几个字,念着念着,不禁也从中品尝出了一点傻气。人们常感动于飞蛾扑火的悲壮,但火是那么灼热,可以让飞蛾顷刻覆没,无论那只飞蛾向火光冲去时带着怎样的孤傲与不甘,留在别人眼中的也只是一缕余烟。它扑不灭火,只能感动自己罢了。
“我不懂你说的第三种人,但就我来说的话,既然用毒和暗器被普遍认为是不体面的伎俩,那我就尽量藏着好了。”都雷音闷闷的声音突然从面具底下传来,语气竟然还颇为认真,“虽然我在用毒上的造诣远远胜过用剑,但如果有一天我的经脉被修复,我还是会重练真气,以剑道示人。”
卜秋台对都雷音的想法未予置评,轻轻笑了笑,道:“可能有的人就是冥顽不化吧,不然怎么会到了鬼门关还被骂一声罔顾人伦呢?”
前面响起了开道的呼喊,人群立刻静默下来。卜秋台没有停下脚步,她曾经不知多少遍穿过这条街道回家,如今家不能回了,回家的路再走一遍总是可以的吧?
她看见街上的人有不少脸上还是有一抹悲色的,她不觉得那抹悲色是假的,毕竟从前她也在这里帮卖混沌的大婶赶走过小混混,帮丢了娃的莫娘子捡回过熊孩子,吃过摊主们热情塞到她手里的各种小吃,也带着暗桩在人们的注视下策马穿街而过,保护着这里的平安……
人群里漏出了一点抽泣声。
都雷音对这里的人逢场作戏之迅速感到震惊,刚才还在拿着那位大小姐嚼舌根,怎么现在就哭了?难不成是因为丧失了一大谈资创造户而伤心的?
都雷音正左顾右盼呢,不小心撞上了前面停下来的人,卜秋台转过头质疑地问他:“你是不是学艺不精给我吃错药了?我怎么觉得有点晕呢?”
“我怎么会学艺不精?”都雷音冷哼一声,“这药就是会让人眼花,你伤没好全就能面不改色跳大树,不防着点怎么行?放心吧,不至于让你晕过去。”
卜秋台听了可一点没有放下心来,只觉得那张狗的嘴脸真应该彻底长这人脸皮上,她本身就是抱着来看故地最后一眼的心态来的,现在头晕眼花的怎么看?
她长舒几口气,心中默念在自己的丧事上出现斗殴场景实在不雅观,然后十分不爽地走到旁边的一家露天的茶铺上坐了下来。这家茶铺的位置可谓十分好,正对着那尊当地百姓因敬仰而为怀玉山谷先宗主卜泓渊塑起的雕像。这爷孙俩一个名声被捧在天上,一个名声被踩在泥里,让人想来也很是奇妙。
今日是发丧而不是送丧,所以卜秋台不用感受一把自己的棺材从自己眼前被扛过的奇幻经历。随着开道的声音越来越近,街上的人群自动分到了两边,一把纷纷扬扬的纸钱撒向了空中。
“太阳出东落西方,亡人一去不归乡——”尖锐高亢的唢呐声响起,锥心泣血,声声悚然。
不知道是不是都雷音那破药的作用,卜秋台眼前一阵恍惚,漫天飞扬的纸钱在卜泓渊的塑像前随风飘过,在她眼中化成了雪白的桂花雨。
风中缱绻的桂花轻柔地拂过高悬的卜泓渊画像,为这位绝世枭雄染上身后余香。整个追远祠内寂静无声,只有灯影轻轻摇曳。天刚破晓,怀玉山谷正在苏醒,卜秋台在追远祠中跪了一夜,两条腿早就麻了。
她无事可做,只能仰头看着画上的祖父。
画中的卜泓渊鼻梁眉眼与卜青岳相差无几,手握一把修长的檀色宝剑。宝剑寒光凛凛,似乎天下无不可斩,冰冷决然,一如持剑人的目光。其身后还有一个人,头脸四肢都笼罩在惨白硕大的白袍下,阴戾可怖,世人称之“银鬼”。
这是千家百户都耳熟能详的故事,也是这二十六年间被口口传颂的佳话:为了击杀从谪真门内横空闯出、纵如虹闰气大杀四方的银鬼,卜泓渊与友人秦善泽联手将其逼至谪真门外,在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卜泓渊掐住了银鬼的脖子,没有丝毫犹豫地带着那怪物往谪真门狠狠撞去。
刹那间,激烈的闰气从谪真门冲天而起,原本光华流动的闰气灵域竟被撞出一片混沌,方圆数十里地崩山摧。待一切得定时,谪真门前只剩丛丛业火,撞入门内的两人形神俱灭,再无踪迹。
秦善泽为了悼念友人,隐居在了一座叫连云峔的山上,从此再没下山半步。他开创穿花剑法,施恩于天下诚心于剑道者,后来被世人尊称为“镇云子”。
画中那把檀色宝剑就是卜泓渊用来斗银鬼的剑,已经跟随主人消逝在了撼天动地的一撞中,此剑被收录在百剑谱第一页上,被后世赠名为“鸣涧”。
卜秋台定定地看着画。她身上流着那人的血,如此血脉,又怎会甘于平静呢?
其实她从未想过真要少宗主的位置,她知道,在如今的世道上女人做宗主是异想天开,自己可以无所顾忌,但不能带着整个怀玉山谷一起无所顾忌,之所以这么多年坚持着这个“无理要求”不松口,也只是心中郁愤难平而已。
明天就是少宗主受位仪式了,所以昨天晚上,卜秋台告诉父母放她走吧,别让她日后真成为在闺阁中摇着团扇的一个。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特殊,在山下容易被捉去当人质,为了不连累山谷,她请求父母干脆把她从山谷里除名好了,绝了那些人想用她要挟卜青岳的心。
话一出口,何君瑛气得当场落了泪,又惊又怒地让她跪到追远祠去,这件事想都别想。
身后的门轴响了一下,一双青靴踏入祠内,缓步来停在了她面前。
卜青岳身着一件淡青色外袍,手上提着一个桃木食盒。他低头看向女儿,平湖似的眼眸含着柔和的波光。
这位宗主在银鬼祸乱中失去父亲时尚且年幼,以总角之龄被扶上了动摇不定的宝座,在此后数年的动荡中懵懂求存、安宗定族,自此已是二十六年的风霜刀剑、江湖云烟。
然而此时,他温润的眉宇间完全看不出残酷的江湖萧杀,只有一个父亲看向孩子的爱怜。
“来香,桂花开了,你可愿与为父一同采摘?”
卜秋台没料到父亲是来叫自己采桂花的,答应一声,然后艰难地站起来,向外走时还有些瘸,卜青岳放慢了脚步等着她,打开提着的食盒:“昨日你娘采了些做成了桂花糕,你边走边吃些吧。”
“好。”卜秋台一瘸一拐地迈出追远祠,伸出手,想把食盒接过来。卜青岳笑着说:“你好好走路便是。”
父女两人走上了一条石子小路。清晨山谷内的空气格外清新,远远近近都有鸟儿的啁啾声。卜青岳时不时把食盒提到女儿面前,让她从里面拿桂花糕吃。
寂静了半程,卜秋台终于犹豫着开口问:“爹,我娘呢?”
“回庇黎山庄了。”卜青岳温声说。
卜秋台心中叫苦,母亲肯定是找外祖父告状去了。从小她捅了什么篓子最怕被按到何忠发跟前,自以为天下没有比他更食古不化的。这次母亲要是把自己那番石破天惊的话转述给他,估计这位老庄主会冲过来生生打断她的腿,绝了她跑下山谷的念想。
卜青岳注意到了卜秋台发苦的脸色,轻笑不语。他把食盒轻轻盖上,状似无意地问:“方才在追远祠内,你好像在看那幅画。”
“嗯。”卜秋台点点头。
“知道画的是什么吗?”卜青岳又问。
卜秋台有些奇怪,别说是她,就是平民家的小孩看了,也知道上面画的是卜泓渊战银鬼的场面。
卜秋台:“知道,画的是祖父灭银鬼。”
卜青岳:“不止如此,也是真气灭闰气。”
卜秋台恍然大悟。
如今江湖大小门派无一不是以真气立家,分出三六九等的关键依据就是其炼真法门的高下,五大宗这样崇高的位置离不开其真气家学的精深。
而闰气,恰恰是与真气对立的一种气,挑战了江湖正宗的根本,所以大宗名门合力贬低其为“伶人所擅之气”,痛斥“蛊、器、傀、毒、闰”之阴损投机,其中以“闰”最为卑贱。
卜青岳用余光瞥了一眼卜秋台的神情,继续说:“你又可知闰气为何被称为‘闰’气?”
卜秋台嘴唇动了动,没答话。
卜青岳:“虽也述其形质之柔‘润’,但最主要的,是取其‘偏’、‘副’之意。”
卜秋台听出来了,父亲这是意有所指,她平声静气地问卜青岳:“爹是想告诉我,让我安分守己,莫要触动了正统规制,否则就会被千夫所指?”
没想到,卜青岳听完她的话后轻轻摇了摇头,道:“非也。我说此番话不过是警醒你将来可能的境遇。来香,我与你娘平生所愿莫过于你平安和顺,你离开怀玉山谷,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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