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放飞


卜青岳目光轻斜,暗自观察了一下女儿的反应,接着说:“且你昨日说,让我对天下谎称你为抢夺少宗主的位置做了许多错事,以此理由将你除名,那你可曾想过,此话一旦被相信,你以后会遭遇什么?”

        卜秋台的手暗自握成了拳,这个问题她早就一遍遍想过了,但被问到时还是忍不住再想一遍,每次想都伴随着隐约的心悸:“我知道,一个女儿家觊觎一个不该觊觎的位置,求而不得还要离家出走,我以后会在世人眼里成为一个大逆不道的人,被钉上耻辱柱,遭受人们的耻笑与唾骂。”

        说完这些,她呼出一口气,语气坚定了一些:“但既然注定了我没法在宗主的位置上施展抱负,我也不想像母亲那样,所有的才华与辛苦被丈夫的光环隐没,只要走出山谷半步就要被层层保护,最后活成某个人的夫人、某个人的母亲,我想活成我自己,哪怕是一个名声不佳的自己。”

        不知道是因为女儿的哪句话,卜青岳的心突然被戳了一下,他从没有听何君瑛说过这些话,自己的夫人这些年一直无怨无悔地站在他身后,端庄持重,当年那个仗剑天涯的少女影子早已模糊不清。

        “至于我的名声如何,”卜秋台又道,“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我行于世道,求我所爱,亦无畏旁人的蜚语流言。”

        “来香,”卜青岳站定,目光灼灼地直视女儿,“我知道你心中是怎样的愤懑不甘,但你可曾设想过,某日你旅途疲惫歇脚在一处酒肆茶寮,正听见有人说着你真真假假的流言、往你的身上不辨是非地添油加醋当作谈资,或是走在街头巷尾,听见别人各抒己见指点你的得失,那时你是否还能无怨无悔?要知道人言可畏,积销毁骨,你怎么保证数年以后还能心怀当年的热忱,无改于最初的抉择?”

        卜秋台:“心之所向,永无反悔。就算是日后发现自己的幼稚,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怨旁人,也不会怨自己。”

        卜青岳:“来香,别走了,只要你放下一些,有些痛苦就不必品尝。”

        卜秋台轻轻摇头,露出了一个有点无奈的笑:“爹,我只是,不想生来被当作一个次品。”

        卜青岳慢慢闭上了眼,他仰头向天,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山谷突然吹来一阵风,吹得他青色的衣角四处翻飞,吹得前面的桂树洒出一阵洁白的桂花雨,落上他乌黑的长发。卜青岳像是一下白了头,芝兰玉树的身姿突然显出一丝单薄和无助,在宗主的位置上,什么风霜雨雪对他来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但为人父的心肠却让他知道,从此以后,他的生活将天翻地覆,那段女儿绕在膝下的温情日子,再不舍,他也抓不住了……

        “好罢——”卜青岳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竟然如释重负。

        “爹……你同意了!?”卜秋台原以为父亲不可能让自己轻易离开,早就做好了慢慢磨的准备,猛地听到他的应允,一时间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卜青岳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又是那样清煦温雅的柔和样子,他迈开脚步走向前面的桂树,缓缓地说:“你是我唯一的骨肉,虽然放你犯险是为失责,但灭你心志才是更大的过错。既然你如此坚决,那么何去何从自然由你去了。”

        卜秋台十分惊诧:“那、那娘?”

        卜青岳慈爱地笑笑:“你娘不是回去告状了,她回庇黎山庄是给你拿‘雪不留’去了。”末了又补上一句:“她是怕你遇上危险跑不了。”

        “雪不留”是一件宝衣,不知由何物织成,光洁异常,轻盈透明如无物,是庇黎山庄几件秘宝之一。这件衣服,有‘落雨不湿,落雪不挂,凌空不阻’之名,绝非凡物,何君瑛年轻时曾身着它穿林而过,结果片叶不沾身。卜秋台若是穿上它,关键时候脚程必能加快不少。

        卜秋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怔忡了好半天,才犹犹豫豫地问:“爹,你早就同意我下山了?还把娘给劝动了?”

        卜青岳爱怜地看着她,觉得她到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都是希望你好,有什么劝不动的呢?”

        卜秋台不说话了,她赶忙垂下头藏住发红的眼圈,默默地跟在父亲旁边。

        “只是在理由这件事上,你考虑得并不周到。”卜青岳心平气和地说,“我和你娘向来疼你,因为你抢少宗主的位置犯下几个错就将你除名,想必不会有人相信。”

        他显然已想好了对策,停在树下,抬手摘下长在低枝上的一串桂花:“你将紫棘毁去吧。”

        “紫棘!?我怎么能毁掉紫棘呢!?”卜秋台霍然抬头,震惊到了极点。

        紫棘是是怀玉山谷镇谷之宝,是谷内众人的平安符。但卜青岳的话轻飘飘的,仿佛只是让女儿砸掉一只碗。

        卜青岳:“你不知道,紫棘的内里其实是一块闰石。”

        卜秋台已经被父亲接二连三的惊人之语震得不知所措,一时有些木然。

        “此事连几大长老也不知晓,我为此思虑了许多年,如此你也算帮我解决了这个难题。”

        卜青岳神色很是平静,他继续道:“紫棘作为镇谷重器,凡遇重大仪式皆要请出祭祀,一次两次露面不被看出端倪,难保日后也无人看出破绽,一旦此事泄露,山谷必然名誉不保。此器形质特殊,难以替换,我多年未相出妥善的办法让其消失,正好廷儿受任少宗主时会有百家来贺,不如就由你公开将其毁去,这样也能让你坐实一桩罪名,保你在山下平安。”

        卜青岳说到最后一句,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卜秋台:“那、那卜靖廷……”

        卜青岳不着痕迹地看了女儿一眼,眼中泛起笑意,这对儿女虽然平时相看两厌,但总不至于对彼此漠不关心。

        卜青岳:“放心吧,廷儿我早与他说过了,他不至于这点委屈都受不得。只是你……”

        卜青岳顿了顿,掩盖住心中汹涌的情感:“谷中其他人不知道实情,如此一来必定群情激奋,你与怀玉山谷的联系就当真斩断了。”

        回去山谷重器是触怒宗族的大罪,哪怕卜青岳能原谅她,山谷众人也不会原谅,这样一来,哪怕她在山下被人挟持怀玉山谷也不会出手相救,可以彻底死了不轨者想捉她当人质的心。只是如此罪责,她恐怕以后连靖廷山都上不来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

        卜青岳说完这一句后,再没有多劝什么,他将手伸进茂密的枝叶掐下一朵朵洁白。

        “爹,不用再想了,我……爹!?”

        卜秋台猝然瞪大了眼,发现父亲的身体在逐渐变淡,他自己却似乎无所察觉,顾自摘将手中的桂花放入食盒中,手上碧绿的宗主扳指在阳光下润泽剔透。

        卜秋台慌忙跑过去,眼角急出了几滴泪,她伸出手想要抓住父亲青色的衣袖,却突然感到手心一阵针扎的刺痛。

        “我的天,真晕了?这还真是只吊了一口命啊!”都雷音惊惧交加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惊慌失措的大都佐病急乱投医,拿着作暗器的小针对着她掌心的劳宫穴又是狠狠一刺。

        这一扎不要紧,卜秋台觉得自己的魂被放在烈酒里抡了一遍。她当即一个激灵,心中大骂这个拿人不当人的王八蛋,不是毒药就是小针,真该让他在原宙手里再多遭一遭报应!

        都雷音见她有了反应,心中大石骤然落了地,收起小针,揩掉冷汗,此人又是气度雍容临危不乱的大都佐。

        “九丈黄泉冰刺骨,亡人此渡灭生魂——”

        发丧的喊声混着尖锐的唢呐已经离远了,卜秋台眼前清晰不少,她撑着脑袋等待最后一点眩晕的感觉过去,脸上残留的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在地。

        是啊,无论结果怎样都是自己选的,从决定下山的那一刻她就该知道,以后自己要面临的危险只比想象中多、不比想象中少,并且无论面对多么险恶的境遇都没有家族再让她依靠,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要说她来彩袖街的时候带着几分在人间意犹未尽的凄凉,现在她的心里一片静寂,颇生出几分看破死生的无畏来。

        “不看了,走。”她忽然站起来走去牵马,甚至还拉了都雷音一下。

        万一自己活下来了呢?原宙想杀自己的父亲,她万一能捣点乱呢?躲避永远是没用的,现在她只想冲回天机玄去解旬日丹的毒,然后赌自己的运气能抓住那一丝生机。

        都雷音被她冷不丁地行为惊了一下,不禁怀疑自己的药丸是不是有让人神经错乱的功能,不过这倒是更让他省心,因此也很干脆地上了马。

        两人避开观摩的人群,沿着一条支路策驰而去,哒哒的马蹄踏破了悲泣的唢呐,苍白的纸钱兀自飘扬了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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