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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黑手


纸包里是一些晒干成暗紫色的花朵。

        钝裂银莲花全草可入药,通常用的只是根茎,沈婳音需要的却是晒干后的花瓣和花蕊部分。

        陆家宰道:“老奴按照姑娘的吩咐,将钝裂银莲花放入水中煮沸,过滤,取汤液加入沐浴的水中,现在用过的水已倒了,干花还剩了这些。”

        瑞王抓起一朵仔细观察一番,闻了又闻,“没有龙涎香的味儿啊。”

        所剩不过六七朵,沈婳音逐一检查过,也没发现任何不妥。

        是她想错了?

        如果可以,她倒宁愿是这钝裂银莲花出了问题,起码能追本溯源,万一竟不是它,又会是何处出了岔子?

        陆家宰躬身道:“要不要老奴把府医们叫过来一起看看?”

        不等沈婳音应声,瑞王先拦了:“此事又是有人故意下黑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除了你我、阿音姑娘和四哥,不能再让第五个人插手。术业有专攻,毒药方面,本王只信阿音姑娘,若连阿音姑娘都束手无策,那些只会瞧常见病的府医更加帮不上忙。”

        这话说得强硬,却是半点错都没有。有关玉人花的所有研究,都是沈婳音独立完成的,府医只是两眼一抹黑。

        沈婳音闭目按揉着眉心,脑子里将所有相关的细节又梳理了一遍。既然顺着思忖毫无所获,那就逆推——假如自己要将龙涎香秘密混入钝裂银莲花中,且不被察觉,要怎么做呢……

        “劳烦倒一碗热水来!”沈婳音突然对陆家宰道。

        陆家宰见她的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了线索的样子,忙不迭地应下,急匆匆亲自去了。

        干花入水,热热的蒸汽里依然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只有花朵本身的苦味,略带着特有的辛辣。

        沈婳音用手指尖捏着小花,在白瓷水碗里涮了涮,凑近了仔细瞧那水面,表情逐渐变得怪异。

        瑞王瞄着沈婳音的反应,忙也凑过来看,盯着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这点涮下来的花粉有问题?”

        “殿下请看,这些‘花粉’是什么颜色?”

        瑞王使劲眯了眯眼,“棕色的,不,黄棕色的,好像还有白的……”

        沈婳音道:“黄棕色的是真花粉,白色的就是龙涎香!”

        瑞王大吃一惊,几乎贴在水面上使劲吸了吸鼻子,“没有龙涎香的味道吧?我从小到大可没少闻那玩意儿。”

        这其中的原理,解释起来话就长了:“钝裂银莲花之所以作为解毒的药引子,一是因为它可以作为原制毒配方的替代品,替代已经无法获得的野生银枝翠菊,在解毒中充当‘诱敌’之用;二是因为……”

        瑞王头痛地道:“阿音姑娘,这些药理毒理太高深,我们听不懂,姑娘只管说,为什么这些小白沫子会是龙涎香呢?”

        “就快说到了嘛。”沈婳音嗔怪地睃了他一眼,“二是因为,它与龙涎香药性相克,一个重要的现象是,二者气味相融。”

        “所以简言之,”瑞王捧着变大的脑袋,“这个什么什么花,能把龙涎香的气味消融掉?”

        沈婳音点头:“可以这么说,但所谓‘消融’只是一种错觉。实际上,两物接触之时,龙涎香气味中的成分仍然存在,只是人在钝裂银莲花的干扰下闻不到了。”

        陆家宰大约听懂了:“姑娘的意思是,龙涎香只有气味不见了,成分没变,挥发物对玉人花的作用照样存在。”

        “是的。”

        沈婳音拭了拭额角的薄汗,终于解释成功。

        瑞王琢磨过味来,脸色变了变,“那……那下手之人未免也太精通这些药理了!”

        ——至少与沈婳音这个“五毒医魔”一样地精通!

        如此强大的敌人隐在暗处,只稍稍动了点手脚,就散发出这般可怖的气息,倘若再有什么大的图谋……

        “不对,还是不对!”瑞王霍地起身,脸色更加难看了,“这花蕊处被沾了细细的龙涎香粉末,非得是精工细作才能完成,贼人怎么会有机会下这样的手呢?”

        “贼人下手的时机,不如用排除法来推算。”沈婳音道。

        她的眸子像湖水一样平静,只有眉宇间堆着淡淡的愁容,并未对这阴诡手法太过惊惧,仿佛早已笃定了答案。

        “钝裂银莲花途经之地,有各间药肆、沛王府、我师姐栾丙丙、镇北侯府……”

        “等等等等……”瑞王觉得自己脑子快报废了,“怎么还有沛王府的事?”

        沈婳音便先将京中药肆的存货全被沛王府收购之事简要说了。

        “我们还是倒着推吧,这样比较容易。”沈婳音道。

        “沛王府”这个字眼,就像是心底埋藏已久的火药,沈婳音不想从第一句就点燃它,这样炸声太刺耳,还是先让引信燃一燃,顺着引信一路说下去,也算有个缓冲。

        “在昭王府里和我来的路上,不可能有人有机会和时间下手,这是我们方才就下了定论的,那么再往前推是镇北侯府。”

        在镇北侯府,药都被沈婳音收在里间,只有紫芙和月麟有机会接触。龙涎香的味道难以去除,假如她们碰过,不可能瞒过沈婳音的嗅觉。再说,她们两个身世清白,与镇北侯府外的势力搭上关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瑞王道:“令师姐肯定不会有嫌疑,这点大家都放心,那么,要么药是在她手里的时候被人暗中动了,要么……”

        要么,就是沛王府的事了。

        这条运输链上,手里本身就有龙涎香的,的确也只有沛王了。

        瑞王和陆家宰对视了一眼,都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隐忍的震撼。

        沈婳音福身道:“是我大意了,本该早将这些蹊跷告知二位殿下和陆家宰的,万万没料到手里的钝裂银莲花本身就有问题。”

        瑞王连忙拦住她的礼,只摆了摆手,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陆家宰也沉吟不语。

        沛王,圣人第三子,也是在世皇子中最为年长的一个,生母出身高贵,本人又温雅沉稳,坐镇京兆尹府数年……朝野都在传,圣人有意以东宫之位许之。

        就算是楚欢的亲弟弟瑞王,也是预测这位三王兄做太子的。

        若说沛王有什么理由要害昭王,就算是街头卖胡饼的都能说出一条显而易见的理由来——两个同样手握实权、同样被圣人器重、甚至年岁也颇为相仿的皇子之间,天然就有利益冲突。

        还是沈婳音率先出言打破了沉重的死寂:“既然推测出了来源,阿音该交代的都交代了,医家职责也就尽到了,剩下的便是照料昭王殿下的身子。”

        “是是是,”瑞王摸了摸自己的脸,把那些几乎露在面上的胡思乱想全都强行收拾起来,“阿音姑娘费心了,那、那……”

        那又如何呢?

        当着人家小姑娘的面安排暗查沛王府吗?

        如此阴诡之事,关乎皇家脸面,怎么也得等四哥处理才行啊。

        “不要被表相骗了。”

        躺在床上的楚欢忽然出声道,嗓音暗哑。

        瑞王冷不防被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四哥没睡吗?我还以为你早睡过去了!”

        四哥与三王兄,向来不怎么亲热,一来性情大不相同,自小就玩不到一起去,二来以近年的局势,圣人明摆着是拿他们两个制衡彼此的势力,一文一武,委以重任。眼下四哥知道了三王兄的种种嫌疑,加之从前的诸多龃龉,难道一家子兄弟真要做到头了……

        “此事疑点诸多,还需细细考量。”楚欢道。

        “是是是。”瑞王随口附和。

        这世间事,十之五六都不会“铁证如山”,不过是凭着人心中的判断推定罢了,当然不能一口说死。

        楚欢垂目瞧着倚在床尾的瑞王,看出这傻弟弟并没真的听懂自己的意思。

        “五弟,你常年不在京城,不知人心算计有多少道弯。”

        倒是沈婳音在旁听着,品出了些言外之意,“殿下的意思是,此事不一定是沛王府下的手?”

        “啊?”瑞王好不容易才理顺了方才的思路,怎么四哥一句话又给推翻了呢?

        也就是瑞王闲云野鹤,散养得潇洒自在,都快十九岁了,性子还如此跳脱,有什么惊讶立刻就显在脸上。

        让他知道知道人心之深也不是坏事,毕竟,圣人年纪越大,他们这些皇子脚下的漩涡就越深。

        楚欢便耐心解释道:“此事的关键就是那个掌管沛王府库房的小厮。他为王府做事,本该管好自己的嘴,若真有心帮栾大夫一把,只说自己家里有这种药材就是了,实在没必要连王府的收购之举都‘随口’告知栾大夫,不是热心过头了吗?”

        “既行此刻意之事,又没隐瞒自己沛王府小厮的身份,若真是这样的榆木脑袋,迟早要被主家摘了。”

        瑞王皱着一张脸听了半天,没明白四哥的重点在哪儿,拿眼求助陆家宰。陆家宰碍于身份,不需要他做事的时候,是不会在贵人们面前随意开口的,只垂目瞧着木地板。

        沈婳音却有些愕然地问:“殿下是说,那小厮……不是沛王府的人?”

        楚欢道:“那小厮是沛王府的家仆不会错,但他的心忠于谁,你我却无从得知了。”

        各方势力在对家安插自己的人,早就是千百年来经久不息的老把戏了,瑞王不是没听过,只是,他楚家是用铁蹄踏平的天下,主要依靠的并非阴诡权术,加之他又刻意地远离皇权漩涡,竟从未真往这方面想过。

        其余皇子,各路朝臣,甚至民间组织,谁都有可能是那个小厮真正的主子。

        “所以那小厮,是在栽赃三王兄……”

        瑞王整个人都听傻了。

        沈婳音峨眉浅蹙,灵动的眼睛里透着清醒,“背后之人,心思缜密之极,先与突厥勾结,毒杀昭王殿下不成,箭毒里又早早埋下玉人花的局,这是从最开始就做了两手准备。昭王殿下既平安回到京城,此人又借沛王之手,诱殿下毒发,让我们误以为是一切都是沛王的谋划,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歹毒无比。”

        “阿音……冰雪聪明。”

        楚欢躺在床上,目光穿过漏进窗子的明媚日光望向沈婳音。

        她的身形分明那样纤弱,皮肤的边缘在阳光下几乎有种透明之感,一双本该天真的明眸却早早看穿了这一切。是因为经历了身份的错位后,见过了人心幽幽吗?

        这一切肮脏的算计,哪里配污染她明净的善睐呢?

        楚欢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朝着沈婳音的方向。

        她本该是在沈叔膝下安稳长大的小女郎,锦衣玉食,风雨不侵,而不是早早养成一副见过了风浪的沉静。

        好想把她保护起来,藏进怀里,将那些黑暗的丑恶的腥膻的通通隔绝在身后。

        啊,是玉人花又在叫嚣了吧……

        楚欢的手伸到一半,终于意识到这个动作是何其荒唐,难道阿音会上前来接住自己伸出的这只手吗?真是犯傻了。

        他的手臂在半途生生转了方向,最终冲瑞王招了招手,叫这个过于天真跳脱的弟弟坐到自己身边来。

        楚欢像对小孩子一般握住了瑞王的手。

        “我大凉新朝的风气,向来秉直磊落。此人勾结外邦,残害边将,全然不顾我朝未来,用计之深绝非新贵立场,要么是旧朝之臣,要么便是背后有旧朝中人支持,所图无非是拖我与沛王下水,为自己的势力扫清道路。”

        “五弟,你心性单纯,倘若在这节骨眼上再留在我身边……明日便向圣人辞行吧,待我摆平此事,再回京城。”

        瑞王把哥哥冰凉的手握得更紧,缓慢却坚定地摇头,张了张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他的四哥呀,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把他当小孩子一样藏起来呢?自己已经长大了,不是小时候只会追在四哥身后的小楚歇了!

        自己当真这般没用吗?连阿音一个小小女郎都是四哥离不开的妙手神医,自己却只能一直躲在四哥身后什么都做不了?

        “四哥……我们只输在掌权年头不长,还没有被旧朝的阴毒算计染黑,这才棋差一着,被人牵着鼻子走……”

        “一时的被动未必是坏事。”楚欢道,“贼人连连得手,必会放松警惕,胆子越来越大,破绽也会接二连三。那小厮完成了任务,此刻八成已辞了沛王府的差事,出京躲风头去了,我会派人暗中擒住他。”

        “五弟,贼人已连续两次在玉人花上做手脚,不会再有第三次。这第三次行动,该是大动作了,我与阿音的‘那件事’终是拖累,你前几日不是已收到朋友的回音,有望破除‘那件事’?正好离京亲自走一趟,去把事情问清楚。”

        瑞王看向沈婳音,“那件事”,指的自然是灵魂互换了。

        是啊,只要灵魂互换的毛病一日不能根除,危机时就只能平添风险。特别是阿音姑娘,明明那些朝堂中的阴谋与她半个钱的关系都没有,她却要不定时地变成“昭王”,陷入危险境地。

        也对,反正留在京城也是一脑袋懵逼,倒不如跑跑腿,趁早去打听清楚,替四哥和阿音姑娘解决了互穿难题,保全他们两个。

        “……听四哥的,我亲自走一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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