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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沈侯


穿透乌云的日光从槅窗漏进来,照在沟壑纵横的川谷上,细腻的沙砾仿佛一望无际,新星点点的红旗插在坡上,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尽头被一个叉腰的背影挡住。

        沈婳音深深呼吸了几口,沉在水下的窒息感仿佛还在身上。

        她是准备游上去的,在水下短暂休息了片刻,正准备游上去的。

        而眼前这里是……

        巨大的沙盘,陌生的男人,还有面熟的仆从……

        昭王府。

        沙盘的山川那头,衣饰不凡的男人似乎察觉到“昭王”的剧烈呼吸之声,疑惑地回身望过来。

        就见“昭王”神情惊惧地扶着宽大厚重的沉香木胡椅站起身,一只手死死扳住桌角。

        楚欢他……不会水!

        他生于云州,长于洛京宫廷,沈婳音想不到他会水的依据。

        此刻,她自然没有时间梳理这些信息,只是飞快地汇成了一个模糊的直觉——他不会水!

        沈婳音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拔足扑开门就冲了出去。

        “谢鸣!谢鸣——”

        从前她只在昭王起居的正房活动,当下也不知自己在哪个位置,凭着直觉一路往外奔,抓住一个衣着体面的高等仆从,疾问:“谢鸣在哪儿!”

        那仆从显然被“昭王殿下”这惶急的模样吓呆了,连忙跪下,“回殿下,谢将军今日不曾来呀。”

        “什么……”

        人在湖底已有好一会儿了,哪怕即刻插翅飞到栖霞山也是来不及的,沈婳音却也顾不得,只拼尽全力往外跑,去哪儿,找谁,全不知道,只满脑子空白地往外跑。

        从正堂后面穿过去,绕出梨花木贝钿拼花屏风时,沈婳音猛然与人迎面撞了个满怀。

        “哎呦喂……”

        那人被“昭王”的高大身形撞得倒退了两步,皱眉揉着胸口正要抱怨,便惊喜道:“四哥!我刚叫他们不要通禀,想看看四哥跟沈叔在里面玩什么好东西……”

        越说声音越小了下去。

        不,这不是四哥。

        “……阿音?”

        瑞王被沈婳音的惊惶唬了一跳。

        沈婳音一把扯住他的衣领,“快!去救他!”

        瑞王从没见过阿音这般不淡定,更没见过这种不淡定出现在四哥的脸上,登时也心如擂鼓。

        “哪儿?”

        “湖里!”

        瑞王眼珠子差点听掉了。

        正此时,沈延箭步追到,一脸懵逼地问发生了什么。

        瑞王的状态完全被沈婳音传染,哪还顾得上同沈叔虚礼,拉着“楚欢”就往外走,避开沈延与仆从,低声问:“阿音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叫沈婳音别急,自己脸上却满是猴急之色。

        沈婳音见了瑞王,就仿佛找到了心理支撑,脑子冷静了不少,明白此刻再急也无济于事,便三两句将自己如何跳入湖中、如何在水里暂歇、如何突然互穿告诉了他。

        本以为瑞王会当场急疯,不料这家伙长长吁出一口气,叉着腰原地转了两圈,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啊,也太小看我四哥了。”

        “他会水?”

        “不会。”

        瑞王斩钉截铁。

        沈婳音怒了:“那你——”

        “是不是因为,大夫看见的都是病人最脆弱的模样,所以阿音你……一直都不了解我四哥的身手?”

        沈婳音一静。

        瑞王耐心解释:“阿音你方才说,湖水深约丈许,那不过就是一殿高低嘛。就算水中与陆地不同,阻力大些,四哥也不至于活活溺死啊。再说,你们府里的人都在旁边,随便伸个竿子下去就足够用了。”

        “可是……他用的是我的身体,没什么力气的。”

        沈婳音低下头去,像是做错了事。

        “那也无妨。”瑞王安慰地拍拍“他”的肩,打了包票,“发力是有技巧的,不全靠蛮力,信我。”

        既然昭王的亲弟弟都如此放心,沈婳音的心才缓缓落回了原位,这才发觉薄薄的春光洒在身上,天不知何时已晴了大半,只有远方还堆着几朵乌云而已。

        瑞王见她神色恢复如常,打趣道:“阿音就这么怕回不到自己身体里?”

        沈婳音下意识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

        她后知后觉地把后半句吞了回去。

        难道要说,方才梦魇一般的恐惧里,她根本不曾想过溺死的会是自己的身体?难道要说,她满心惊惧的,全是楚怀清那个人即将死掉的可能性?

        一个思想正常之人,自然不希望任何无辜者丢了命,只是沈婳音总觉得,这些话在瑞王这家伙面前说出来,就算合情合理也会变味似的。

        总之,确定方才只是虚惊一场,比什么都好。

        所有曾经惊涛骇浪的心潮在平静之后,反而往上涌,灼得眼眶酸涩。

        “你不是要哭吧?”

        瑞王傻眼。

        “哎呦,哎哟喂,姑娘,姑奶奶,千万别用我四哥的眼睛哭,求你!”

        沈婳音轻轻吸了吸鼻子,别开头,“没有。”

        瑞王看着那双发红起来的鹰目,瘆得脊背都凉了。

        “姑奶奶,忍住,叫我给你跪下都行。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四哥哭,今儿你要是哭出来,我能做一年的噩梦。”

        沈婳音扑哧轻笑,揉了揉眼睛,牵起唇角:“好啦,这么点事,我才不会哭呢。”

        瑞王松了口气。

        没好意思说,瞧见四哥这副软萌的少女情态,已经够麻一阵子的了。

        好不容易劝好了沈婳音,瑞王才有功夫看向檐下一直懵逼的沈叔。

        幸好今日在旁的只是沈叔。一个是看着长大的皇子,一个是亲生的女儿,就算发现了什么异样,沈叔也不会拿住这个把柄做什么,实是万幸。纵使看到“昭王”如此反常,沈叔也必定只当他疯了痴了,谁又能想到世间竟有灵魂互换的奇事?

        沈延见瑞王看过来,便知没事了,无语道:“二位殿下在花树下叽叽咕咕这么久,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对璧人谈风说月呢!”

        就知道沈叔嘴里没有正经话,瑞王哼道:“本王可没有断袖之癖,更没有对亲哥的龌龊心思。”

        沈婳音:“……”

        三人回了正堂落座,瑞王看沈婳音的状态,竟好像不知那男人是谁,想来方才她思绪还牵扯在四哥身上,不曾注意到提及的“沈叔”二字。

        瑞王如此一忖,恍觉自己责任重大——父女相见,如此有仪式感的大事,竟叫他给赶上了!

        瑞王挨着“昭王”在下首坐了,身子略倾过去,道:“本王猜到,四哥一定备了好东西招待沈叔,方才你们都躲在内院,就说是不是在玩沙盘吧!”

        “沈叔”二字,特意说得着重,同时偷偷捏了一把“他”的手肘。

        沈婳音闻听,果然一僵。

        -

        “快!小心!”

        结庐别业内院的白玉桥上,白夫人带领众仆终于将沈大郎和“沈婳音”两人拉了上来。

        总算是没有闹出人命。

        楚欢被沈大郎揽着腰肢拽出水面的时候,就已经无语问苍天,结果从众人的七嘴八舌里,又颇为震惊地拼凑出沈婳音入水竟是为了救人。

        更震惊的是,原本落水的婳珠竟是从如此高的护桥栏杆处翻下去的。

        好端端的,他们镇北侯府……到底在弄什么啊?

        阿音她竟如此莽撞,方才若不是沈大郎系了绳子跳下来拉“她”……楚欢无法往下想,一想,心脏就像是要裂开。

        她竟如此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是了,她待谁都诚心诚意,就连对待那个冒名顶替的沈婳珠,她也甘愿冒险下水去救,而对他呢?

        连听他一句剖开肺腑的真心话也是不愿的,反而点了他的睡穴,一句话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昏过去的婳珠被仆婢背回问心院去了,原本乌泱泱的人群跟去了大半,场面不再乱哄哄的,前院的小厮们也都回归岗位,不便再在内院多留。

        “沈婳音”浑身湿透,软纱衣料贴在身上,将身体曲线勾勒得跌宕。

        楚欢不敢低头看,走也不是,站也不是。

        忽有人用外袍裹住了“她”,楚欢回头一看,不料与沈大郎四目相对。

        楚欢:“……”

        沈大郎:“……”

        沈大郎什么也没说,穿着湿透的中衣,大步往婳珠的问心院去了。

        凉风一过,楚欢满脸黑线地揽紧了身上的外袍。

        “……”

        楚欢人在湖中时,发现湖水只有丈许深度,本想使个千斤坠,借着湖底土地的力一举纵跃而出,结果就被沈大郎跳进来的水波搅得无处着力,还没来得及躲开,就被他一把揽住,通过绳子直接拽出了水面,倒是省事。

        这个沈敬慈再怎么被婳珠牵着鼻子走,对阿音也只是小打小闹,关键时刻还是拎得清的。只是不知沈家今日怎么就闹成了这副模样。

        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众仆的关切,楚欢垂首跟着红药往莲汀居的方向去。“她”现在这样子,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实在不宜在外逗留。

        走下白玉桥时,楚欢察觉红药脚步一缓,随着一抬眼,这才发现沈母和一个面生的富贵老妇人都立在桥边等“她”。

        楚欢虽未见过这位老妇人,略一思忖,便也猜到该是当朝中书令之母,郑家太夫人,论起来,也是阿音的嫡亲外祖母。她眼神很深,有关切,有赞许,还有些楚欢解读不出的别的什么。

        他顺着郑家太夫人目光移动的方向,垂眸看去,皓腕拢着外袍,一双水玉叮当镯衬得肌肤更加光洁如瓷。

        并无不妥之处,楚欢不懂郑家太夫人在瞧什么。

        见“她”停下,郑家太夫人的视线从“沈婳音”的腕子上移开,吩咐红药道:“赶快带你们姑娘回去暖暖,别伤了风。”

        明明名义上的嫡姑娘落水被送回院中了,家里的老祖宗和贵客竟没跟去,而是留在桥边看沈婳音是否平安,这不正常。

        楚欢心中疑惑,脚步却不停,担心阿音这小身子骨真会着凉,只颔首致意,便由红药、月麟等婢女拥着快步往莲汀居去了。

        -

        瑞王的嘴,骗人的鬼。沈婳音终于觉出了这句评判的写实之处。

        沈延又不傻,方才“昭王”的惊惶诡异至极,不给出一个周全的解释是不可能的,但是直接以灵魂互换解释也绝不能够。

        这种难题到了瑞王嘴里,缘由张口就编,什么四哥伤得不轻啦,什么阿音大夫用的药有副作用啦,什么常有白日幻觉的症状啦……

        总之就是把责任全推到了那个“不在场”的阿音大夫身上。

        阿音大夫嘴角抽抽,只好默默认下。

        既然瑞王说得那么有鼻子有眼,沙场归来的糙汉子沈延大约也就不做他想了吧。

        有时候沈婳音真觉着,如瑞王这般精明的人,倘若留在京中任职,早晚也会是个有作为的皇子。就譬如眼下,瑞王圆回了场子,功德圆满,便极有眼色地找个借口溜了,将空间留给了沈延与沈婳音。

        沈婳音其实说不清自己见没见过沈延这个生父。

        刚出生的时候,应该是被见过的吧?那时她还没有记忆,无从得知。在有记忆的时间里,对这个父亲是全无印象的。

        沈婳音曾推想过,父母二人在北疆六载,前几年应当战事不紧,以守为主,为燕云王稳住洛京免除突厥之患,夫妻常常团聚,所以母亲才有机会有孕,生下了她。

        最后的两年,应该正是燕云王南下亲征之时,突厥人乘虚而下,有意使新朝腹背受敌,突厥与父亲的军队硬碰硬地打得不可开交,父亲将妻女藏在安全的村子里,自己日夜守在前线,越来越抽不出空回“家”。

        而那两年,正是沈婳音渐渐有了些许记忆的阶段。

        及至第六年上,沈延这边已拼出了兵力防御极限,眼看就要被突厥人吞下,燕云王及时攻下了南方要塞,急流勇退,剑指北疆,力挽狂澜。

        以大局看,这番配合当得起一句“天衣无缝”。

        只不过,突厥人在撤军前,以暂时的胜利者的姿态狂欢,肆意妄为,爆发了一场极短暂又极具破坏力的兵乱。一场边境的兵乱对偌大新朝来说算不得什么,只是大获全胜前的一点可以忽略的小损失。

        在这点于天下而言的“小损失”里,折了一些兵将,死了一些妇孺,陨落了一颗洛京明珠。

        瑞王给了沈婳音叙旧的机会,可是沈婳音却不能肆意妄言,因为她此刻还是“昭王”,该是那个跟在沈侯身边数年的年轻皇子才对。

        好在沈延不是个闷声寡语的性子,见昭王殿下没有主动开口,便熟稔地率先打破了沉默:“殿下从前最是头脑清醒、夜中无梦,如今这是怎么弄的,竟白日里产生幻觉,圣人知道吗,请御医看过了没有?”

        看样子对瑞王那番胡诌深信不疑。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却不强硬,浑厚又有些低沉,自带一股旺盛的精气神儿。这样的声线若在阵前发号施令,很容易就可以想见那一呼百应的气势。

        医理方面,沈婳音若真想胡编什么,只比瑞王更头头是道。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本王身上除了此次刀伤,还有在北疆所中箭毒。阿音用药有数,本王业已大好,沈叔不必挂怀。”

        本以为沈延只是官样文章地关心两句,没想到他还不肯罢休,又道:“殿下信重沈某府上这个养女,自然是好,可殿下的身子是大事,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说话说三分,弦外之音便是劝楚欢货比三家,不要只偏信一人所诊。

        一般的人见“昭王”宠信谁,顺着夸赞几句也就过去了,沈延却逆着劝,言辞恳切,眼中的关爱之意纯属真情流露,就如关爱自己亲生的儿子一般。

        毕竟是父女,容貌上的相似自不必说,沈婳音一见着他便不觉得排斥,等到听闻他便是镇北侯沈延,那种对于至亲的天然亲近之感更是不请自来。这下见沈延如此诚心诚意地关心“他”,心下就像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被拨开了……

        沈延的劝告虽是得罪医女阿音的,可那份拳拳之心却不折不扣地扑面而来,令沈婳音新奇回味。

        这般语气,这般眼神,这般感情,就是传说中的……父爱么?

        与师父的教导不同,与师兄们的爱护不同,与栾师姐的疼爱不同,与月麟、红药的忠心也不同……

        奇异,滚烫。

        那种萍水相逢一般的陌生感倏地散了大半,沈婳音忽然留意到,他大约是已近半百的年纪了啊。

        许是由于身强体健,一双眼睛炯然有神,可是边塞的风沙何等摧人,沈婳音是亲身经历过的。她每日只需在屋檐下坐诊,风吹不着日晒不着,尚且被/干燥的气候影响了皮肤,更遑论沈延风吹日晒,间或餐风饮露,一张脸便不像洛京人保养得那般细腻精心,偏黑,又粗糙。若不看他那头还算乌黑的发,这张脸只怕比圣人还显老些。

        她的童年,他的青春,都彼此错过了。

        再相见时,一个没有了童真,一个磨平了意气。

        “殿下?”

        与方才同款的懵逼又出现在了镇北侯沈延的脸上。

        “又……犯毛病了吗?”

        他指的是瑞王那番胡诌。

        沈婳音回过神,惊觉自己脸颊冰凉一片,抬手一摸,湿漉漉的。

        原本她早已习惯了互穿,连面圣都没出过纰漏,在昭王的母妃面前也不曾暴露身份,在谢鸣面前那么多次也从未被怀疑过,可是今日,就在她对互穿轻车熟路的时候,在生父沈延的面前,她居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还要再编出新的谎言去圆吗?沈婳音混混沌沌,又素来不喜骗人,自知今日是无力使场面周全了,便即起身,逃似的躲入了楚欢的卧房,反手紧紧关严了门板,甚至没给下人跟进来伺候的机会。

        她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干,什么难题都能攻克,什么危机都能化解,只身一人搬入深深侯府时亦无所畏惧,可是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她无法阻止自己的失态,眼泪像决堤一般在两颊奔流,仿佛前半生省下的眼泪都一本万利地宣泄而出。

        所有曾经以为不委屈的,全都酸涩地灌满了心脏;所有曾经以为不介意的,全都钝痛着蜿蜒过肺腑。

        大丫……

        今日她捞了她上岸,是好生之德,是良善本心,已经给足了最后的情分。

        原本还想着,一直温水煮青蛙地熬着大丫,逼大丫痛苦崩溃,是不是太过以牙还牙、以怨报怨……

        不,自今日起,她不会念着大丫当时年幼,也不会念着崔氏如今病重,再不会对大丫母女有任何的心慈手软了。

        ……

        楚欢抬手抹了一把脸颊,垂眸望着指尖的清泪发怔。

        她哭了?

        最近他们的互穿就总是这样,虽然还是没有规律可言,但整体上,时长是在大大缩短的。从前互穿一两日的时候也不少,最近几次却长短飘忽,不到半日的时候更多。

        她不是那等经不起事的女郎,是发生了多难过的事,才会把自己关进卧房梨花带雨?

        “殿下,殿下?”

        沈延关切地叩着门板。

        “殿下别吓沈某啊,到底哪里不舒服?你这毛病犯得也忒勤了,是不是该吃药了啊?”

        楚欢:“……”

        所以,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两边都发生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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