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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落水


婳珠在自己家中落水了。听清婢女来报,沈婳音惊讶之余,一时竟有些无语。

        等沈婳音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没有担忧的情绪时,自己已经随着乌泱泱的人群快步涌出了前厅后门。

        都说医者父母心,听闻婳珠落水,沈婳音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一点都不惶然。

        明明,她绝不希望大丫姐姐就此淹死。

        奇怪。

        大抵山间园林,连条没有坡的平路都难找,沈家的结庐别业却圈了这片照云湖了,整个水域连通起来足有七八亩地。倘若侯爷听闻自家斥巨资打造的湖景竟致爱女落水,不知是何表情。

        沈婳音挤在喧哗的主仆、宾客们中间一路提裙奔走,远远望见了白玉桥上挤满了焦急的婢女婆子,正往桥下送着长竿,桥下的水面扑腾着人影。

        原本以为人是从岸边不慎跌落,看这情景,竟是从桥中央翻下去的?倘若不是有人推,难不成是婳珠自寻短见?

        她那般娇气惜命的人,会自寻短见?

        府中婢女多是本地长大,竟没一个会水的,只有从前门拽过来的一个护院声称会水,待他“千里迢迢”赶到时,二姑娘婳珠已经快沉下去了,这时候两人正一同在水里挣扎呢,看不清具体情况。

        “有没有会水的?还有没有会水的!快去救人哪!”

        白夫人扯开嗓子急喊,阴凉的天气里额头已见了汗。

        下水救人这种事最逞不得英雄,不会打架的人尚能胡乱抡起拳头,可旱鸭子贸然跳进水里,非但救不了人,还会把自己搭进去,这道理大家都懂。

        原本园子里养着几个专门收拾照云湖的工匠,自夫人、姐儿们搬进来小住,便让男丁工匠们回避,回家休息去了。这会儿突发了意外,白夫人只恨自己脑子被驴踢了,竟没想到留几个人专门护卫湖边的安全。

        郑家的女郎们和小郎君见到这样人命关天的场面,也都急得顿足,年纪小的那个女郎甚至怕得哭了出来,可是再急又有何用,土生土长的洛京贵人有几个会水呢?

        沈婳音沿着湖岸跑到桥边的时候,手上已经去解罩纱裙的系带。

        她是会水的,算不上精熟,但总比那些从没下过水的要好得多。

        从岸边跑过来的同时她已观察过了,那护院水性很一般,关键是根本不懂如何救人。

        落水者在如此惊慌的状态下,一旦见到有人来救,必会拼命抓住来者,最终导致两人都无法顺利上岸,再耽搁下去,只怕两人都要活活在水里溺死。

        才胡乱扯去了罩裙跑上白玉桥,就有一只冰凉的手按住她的胳膊。沈婳音诧异地抬眼看去,竟是狂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大郎君沈敬慈。

        “你站着!”

        沈大郎嘴上说着,瞧也不瞧她,趴在桥边往下看,紧张地舔了一下并不干燥的嘴唇,仿佛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似的,蹲身蓄力就要往下跳。

        “婳珠,别怕啊,哥哥来了!”

        一群旱鸭子婢女七手八脚地把人拽了回来。

        “大郎君,不能跳啊!”

        “您不会水啊!”

        一个嫡姑娘已然落水了,若再搭进去一个庶长子,她们这些人都不必活了。

        混着水浪的人声从桥下断断续续地传上来:“救我!哥哥!哥哥!”

        “别犯傻!”沈婳音也伸手用力扯住沈大郎,“不会水就别逞能!”

        “婳珠!”

        沈大郎还是只顾盯着水面,从侧脸都能看出他眼睛通红,整个人都处在慌乱无措的状态里,一只手努力挣脱婢女婆子的拉扯,一只手往后扒拉沈婳音,马上又要往下跳,烦躁地道:“退后!你一个女郎,这儿没你的事!”

        “……”

        从前不知道,她这个哥哥关键时刻还懂得保护女郎。

        时间不等人,沈婳音没心情欣赏沈敬慈那张写着“英勇就义”的侧脸,抬手锤了他腿上的穴道,让他瞬间腿软了一下,没跳成。

        下一刻,一阵惊呼从叽叽喳喳的桥上和岸边同时喧哗开来,沈大郎从白玉栏杆的缝隙里,只来得及看见一角飘飞的裙裾。

        那一角柔软的裙裾,在斜阳里是半透的,古朴沉静的暗纹在金色光线的映照下,被描摹出明而不耀的轮廓。

        扑通一下的水声就像一个机关,将桥上、岸边的惊呼同时消了音,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又提心吊胆地盯住了水面。

        郑家太夫人和沈母年纪大了,在婢女、仆妇的搀扶下才刚气喘吁吁地小碎步赶到湖边,远远地正望见沈婳音从桥上跳了下去。沈婳音那身衣裙太过独特,只需看清颜色便能认出是谁,瞧她那毫不犹豫的样子,应当是会水的。

        郑家太夫人攥紧了自家老仆妇的手,低声喃喃道:“看,你看呐。”

        仆妇道:“是沈家的音姐儿。”

        “你说……像不像?”

        只有老仆妇听清了郑家太夫人这句低语,前后逻辑也不挨着,难为她竟听懂了含义,低声回道:“像。”

        六娘幼时顽劣,十来岁的时候迷上了爬树,经常从老宅的矮树上直接跳下来,吓得仆从心都要蹦出来。当年六娘的模样,就和沈家音姐儿这一跳没什么两样。

        大约……是由于衣裙太过相似的缘故吧。

        红药和月麟作为养女院中的婢女,跟着跑出来时,被更有体面的婢女们挤到了最后。没想到音姑娘看着柔弱,跑得还挺快——至少比弱柳扶风的二姑娘婳珠灵敏得多——等沈婳音径直奔上了桥,乃至眨眼间就跳了下去,她们都没赶得上阻拦一下。

        “怎么办啊!音姑娘跳下去了!不会有事吧!”

        月麟慌张地使劲晃着红药的胳膊,吓得声儿都变了,扒着白玉栏杆往下望。

        红药还没说什么,原先岫玉馆里的一个泼辣婢女直接一巴掌呼到月麟脸上,“闭嘴!你个小贱婢还是不是侯府养的!你该先关心二姑娘有没有事!”

        月麟委委屈屈地捂住脸,“所有人不都在关心二姑娘吗?音姑娘也不是外人,你们岫玉馆的怎恁无情!”

        “还敢狡辩,看我不教训你个小白眼狼——”

        “哎!别打别打!”

        婢女婆子们更加乱成一团。

        暮春的水已经不算冷了,可是山间寒气消散得晚,沈婳音入水的时候,还是立时被冻了一个激灵,险些抽筋。

        “婳珠!你们怎么样?”

        “阿音!阿音救我!快救我!”

        婳珠已经惨无人色,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一句话说出来牙齿不停地打颤,几乎听不出个儿来。

        婳珠与那护院已经漂浮出去一段距离,两人大约筋疲力尽,都不似方才那般挣扎得剧烈了。

        不,准确地说是——

        护院已经不动了,而婳珠正趴在护院的……背上?

        沈婳音的心脏猛地一跳——如果她没看错的话,护院脸朝下,大半个脑袋都浸在了水里,婳珠正是靠着他身体的浮力,才能稳定地露出头来。

        “把他的脸露出来!他无法呼吸!”

        沈婳音的水性并不好,缓慢地努力游上前,还不等她靠近婳珠,婳珠就已经朝她伸出了惊恐的手,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这棵新的救命稻草。

        沈婳音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被婳珠一把揪住了浮在身前的裙角。

        “阿音!我不想死!”

        “我知道,没有人想死!”

        沈婳音曾在江南水乡亲眼见过,落水的游客太过惊惶,无法理智配合营救,致使救人者反而无法挣脱束缚,最后呛水而亡。

        被婳珠抓住裙角的刹那,沈婳音的心底生出一丝恐惧。吓疯了的人,什么都干得出来,如若不能控制婳珠的乱拽乱抓,很可能真被拖死在水里。

        若是此刻与昭王灵魂互换就好了……

        昭王无所不能,以他的武学经验,一定可以顺利救人!

        沈婳音不明白脑海中为何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婳珠已经顺着浮起的裙角摸到了沈婳音的手,像发疯的水草一样紧紧缠住了沈婳音的胳膊。

        “你放手,我一定会带你上岸的!你先放手,不要乱动……”

        沈婳音本就不熟习水,被抓住了两条胳膊,瞬间失去了稳定的漂浮感,竟往下沉了沉。

        人在水中无处着力,双腿仿佛不存在。

        沈婳音的目光越过婳珠,看到了那俯面漂在水上的护院。

        那鬼姿势,该不会……死了吧!

        完了,连一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都按不住婳珠,自己也会被拖死的。

        “阿音!救命!救我!我什么都依你!”

        “放手!你先冷静!放……”

        沈婳音呛了好大一口水,说不清什么味道的湖水灌了满口满鼻,比死还难受。

        桥上的一片嘈杂里响起一句:“抓住竿子!竿子!”

        沈婳音艰难地顺着乱哄哄的声音望过去,约莫一丈外的桥上,婢女小厮们递下好几根长竿,只要靠过去就能抓着竿子被拉到岸上。

        在平地上三两步就跳过去的距离,在水中却仿佛一生都靠近不了。

        岸边,两个小厮不知从哪儿卸下两扇门板,趴在上面往这边奋力划水。

        “二位姑娘!奴等来了!”

        还没来得及高兴,那两扇门板船忽然失去了平衡,相撞之下接连翻了,两个小厮同时栽进了水里。

        沈婳音:“……”

        ……

        “正面冲不出去的时候,以退为进或为一线生机。”

        ……

        脑海里突然闯出昭王的声音,那是在某次换药时,他与谢鸣复盘战役时随口说的一句话,被沈婳音记住了。

        ……

        正面冲不出去的时候,以退为进或为一线生机。

        ……

        沈婳音心念一转,忽觉灵台一片清明,不去管婳珠如何拽着自己不放,一头扎进水中,尽可能向下潜去。

        “呜呜——咕噜咕噜噜——”

        婳珠不知说了些什么,由于死死拽着沈婳音,也跟着往下沉,整个脑袋都没入了水中,甚至仍在不断下沉。

        沈婳音在水下睁眼一看,池底只有不足一丈的深度,没有那种深不见底的恐怖感,索性再一使劲,往下又沉了沉。

        婳珠终于意识到了不对,松开了沈婳音的胳膊。

        沈婳音得到了释放,反手拉住了婳珠,将她用力拽近,点了她的穴道,婳珠失去了意识,这才不再乱动了。

        沈婳音托着失去意识的婳珠顺利向上浮去,重新露出脑袋。

        以退为进,果然是一线生机。

        折腾了这么一遭,其实并未花费太久,只是意识里时间的概念模糊了,仿佛已经渡满了一轮劫。

        沈婳音来不及喘匀气息,忙去查看那漂在水上的护院怎么样了,借着浮力,将护院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那人脸色泛紫又发白,果然已没了生息!

        “音姐儿!这儿!快过来!”

        是白夫人在喊。

        沈婳音腾出手抹了把脸上的水,看清了,见白夫人、沈大郎都翻到了白玉栏杆外,站在桥外一手握着栏杆一手伸着竿子,将竿子伸得更近了,只要再游一点点,就能够到。

        差点忘了,白夫人也是有家传功底在身之人。

        “音姑娘,接着绳子!”

        郑家的半大郎君不知从哪儿捡了绳子来,三两步跨上小桥,朝沈婳音的方向一抛,绳子的一端就像活物一般飞了过来,极精准,沈婳音不费吹灰之力就接住了。

        沈大郎还在喊:“多缠几个地方,婳珠身子骨娇嫩,一圈绳子会勒坏她的!”

        沈婳音借着浮力托住婳珠的身体,将绳子迅速系在了护院的腰间,又从腋下绕了一圈固定住,示意岸上的人们可以开始拉了。

        “用力轮流按压胸口和胃部,一定要让他把水吐出来!要快!”

        沈大郎脸色骤变:“你——”

        这沈婳音脑子是不是有坑!竟然不管嫡姑娘,先救一个奴仆?况且这奴仆眼看已是个死的了,拖上一个死人来有什么用!厚赏其家人便是,哪有把侯府嫡姑娘晾在险境的道理!

        白夫人怒斥:“抓紧时间,还不快递竿子!”

        沈大郎惊愤之余,知道这关头废话也是无用,又见婳珠软绵绵的似乎没了知觉,索性豁出去了,把长竿往白玉栏杆上一别,正好卡死,形成斜向下通往水里的一条“独木桥”。

        他大胆踩在竿上,抓着白夫人的手往下走了两步,将手伸到了沈婳音的面前。

        “把她的手给我。”

        沈婳音借着绳子的力道已经和婳珠一起漂近了桥畔,轻易就能够到沈大郎伸出的手。

        可是她早被婳珠折腾得没了体力,又强行托着婳珠完成了捆绳的高难度动作,此时实在不剩什么力气了,咬紧牙关才奋力抬起了婳珠的小细胳膊递了上去。

        沈大郎好歹是将门之子,就算武艺稀松,基本功还算到位,拉着婳珠的手一使力,就将人提了起来,脚下还稳稳地踩着倾斜度极高的细竿。

        细竿支撑不了两个人的体重,桥上的家仆们连忙七手八脚地够着将二姑娘婳珠拖上了桥,又去够着扶沈大郎。

        总算是救上来了。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有几个声音惊呼起来:“啊呀!快看看音姑娘!”

        湖水不由分说地往口鼻里灌,沈婳音屏住呼吸,放松了四肢。

        片刻,她需要片刻,才能再蓄力向上游,现在就先放空身体下沉片刻吧,只片刻就够了。

        温软微凉的湖水包围着,沈婳音睁眼看向天空的方向,只能看见一片并不明亮的天光。

        没由来地,一个遥远的记忆像气泡一样冒了出来。

        北疆,富户的大水池,习水……

        沈婳音愕然,唇齿微张,一串细碎的气泡升腾出来。

        她与大丫姐姐,在那样小的年纪,在荒蛮的北疆,在一个华丽院落的大水池里,曾经半吊子地习过水!

        怪不得当年在江南时,她一下水就学得飞快,虽然最后没机会多练,到底是很快就掌握了基本要领。原来早在三四岁的幼年时期,她就已经尝试过了习水,大丫姐姐……也已经尝试过了!

        视线里平静的水面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似乎有什么人扑通跃入了水中……

        ……

        沈大郎将绳子胡乱捆在身上,由几个健壮仆婢在桥上拉着,纵身入水来救沈婳音。

        楚欢在沈婳音身体里睁开眼的时候,猝不及防先灌了一口湖水,万幸反应敏捷,只稍吸入了一点点水在鼻腔,没吸入肺。

        但胸腔里憋闷的痛苦还是令他产生了一丝本能的恐惧,再加上想要剧烈咳嗽的身体反应,忍得他心下竟生出几分惶然——

        一旦真咳起来,势必会呛进更多的水,万一吸入肺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是马背上长大的云州儿郎,完全没下过水。

        所以……阿音这是……即将溺死了吗?

        一片空白里,楚欢满脑子只剩下这唯一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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