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堂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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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时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月麟准备洗漱用具时路过内室,发现碧绡帐内隐约有个坐起的人影。
月麟略感意外,放下手上的物什,撩起轻薄如烟的床帐,果见沈婳音正坐着发呆,乌黑柔顺的长发软软地自肩头倾泻而下,白皙近乎透明的小脸素淡纯净,只那一双美目清亮如波,显然已醒来许久了。
“姑娘今日怎么起得这样早?也不唤奴来伺候。”
月麟轻轻说着,在床沿坐下,把自己也笼在碧绡帐里。
“醒了便睡不着了。”
沈婳音低声道,语意涩然。
“昨天,我什么都没有做好。”
月麟心疼地拉起音姑娘的手,放在掌心捧着。
“一直以来,姑娘都做得很好呀。”
沈婳音摇头,“结庐别业的事被婳珠跳水打断,昭王府那边与侯爷的初见弄到那般难以收拾的地步……”
昨日穿回自己身体后,音姑娘已提过见到侯爷之事,但并未多言细节,月麟见她心情不好也不敢多问,只是……
月麟蹙眉,抓住了一个怪异的用词:“跳水?”
沈婳音茫然抬眼,神情自然而然,浑然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月麟这会儿才觉得自己是真清醒了,一点余困都没有了。
“姑娘方才说,二姑娘……跳水?她昨日不是失足从桥上跌下去的吗?”
诧异的反而是沈婳音,“你们都认为她是不小心才翻下桥头的?”
“不然呢?”
月麟更吃惊了,虽不喜二姑娘,可也从没想过娇气至极的她会轻生跳水,明明她在水里挣扎得那么大声,生怕会淹死的样子。
“二姑娘那身子……即便是盛夏都必须热水沐浴,她、她为什么要主动往湖里跳啊,嫌命长?”
“她最终并无大碍呀,不是吗?”沈婳音反问。
昨日沈婳音已听月麟讲过后来发生的事。
有了婳珠那惊天动地的落水,全府上下都乱了一遭,郑家人去看过了婳珠,见她虽昏睡着,经大夫诊断只是受了些凉,并无大碍,这才松口气;又去看过了“沈婳音”,见“她”毫发无伤,也就放了心。
沈家突发意外,自然早没了待客的兴致,郑家人也不可能有心情留下用晚饭,通情达理地不再叨扰,很快便告辞了。
婳珠醒过来后,得知郑家人已走了,倒不觉遗憾,只是听闻太夫人竟专程去莲汀居看望过沈婳音,登时气得浑身乱颤,发了好大一通火,把驱寒药都呕了出来,连晚饭也没能吃下去,不知今早如何了。
对于晚宴的泡汤和婳珠的反应,沈婳音毫不意外,唯一没想到的是,沈大郎竟肯跳下去救她——虽然救上来的实际是昭王那祖宗。
“婳珠连这一身外在荣华都不肯松开,岂会真寻短见,只怕是——”
沈婳音一向温和的眸子浮起一层锋利的冰寒。
“——冲着我来的。”
用过了早饭,白夫人那边着人传话,请音姑娘到主院去一趟。
“昨日乱了一天,如今是该静下来分说分说了。”
待传话的婢女走了,沈婳音以茶盥口,用帕子沾了沾唇,笑看向月麟和红药两个。
二婢也笑道:“正是呢。”
她们的这位音姑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来也没着过二姑娘的道。每次二姑娘起了什么坏心思,最终必定自食恶果。
更何况这一次,二姑娘得罪的不止音姑娘,而是整个侯府。
上自沈母下到二郎君,原本都十分期盼这场暮春小宴,自然了,各人的盼头都不相同,沈母盼着与郑家修好,白夫人盼着把场面安排得妥帖,孩子们都盼着热闹……如今所有的期盼都被婳珠这一跳给搅碎了,没有人不扫兴。起初大家当然都关心挂念婳珠的安危,等到回过味来,这笔账还是要算到婳珠头上的。
到了正厅,婳珠果然已经在了,规规矩矩地坐在下头,屁股只挨着一点胡椅的边,不敢坐实,可见已被白夫人训斥过了,正夹着尾巴不敢生事呢。
她见了救命恩人沈婳音竟无半点表示,只梗着脖子装看不见,令在场仆婢皱眉。
白夫人没好气地睨了婳珠一眼,理都懒得理。
难得沈大郎也在,只是看那黑沉的脸色,想必言语间维护了婳珠,也被白夫人迁怒了。他倒是明事理,对沈婳音再没有从前的反感,很友善地颔首致意,似乎还多了几分敬重。
沈婳音向主座的白夫人见了礼,目光一转,落到厅上立着的那护院身上。
因护院都在前头当值,且姑娘们来了自该回避,这人却杆子似的戳在这儿,必定另有缘由。
沈婳音不由多瞧了他几眼,依稀觉得眼熟,再一回忆,似乎便是昨日被婳珠按在水里的那个!居然真的救过来了!
沈婳音面上才露出喜色,就见那护院五体投地地拜了下来,把头磕得哐哐作响:“奴多谢音姑娘救命!昨日姐姐们都同奴说了,当时奴的脸色已经涨紫透青,眼看是不成的了,是音姑娘坚持将奴先捞了上去,又让姐姐们按着奴把水吐出,奴才能捡了这条命回来!音姑娘大恩大德,奴自知身份低贱无力报答,只愿来生做牛做马,为姑娘卖一膀子力气罢了!”
沈婳音忙使眼色叫红药把人拉起来,那护院额头上已经磕得青红一片,粗糙的脸上涕泗横流。
迎上音姑娘的视线,护院忙抬袖胡乱抹了一把脸,羞道:“叫音姑娘笑话了。”
说着,低下头不敢直视音姑娘的娇颜,总觉得像自己这般卑贱的奴仆,连看那纯净姣好的女郎一眼都是唐突。
沈婳音温言道:“府中下人里只有你略通水性,你肯跳下去救二姑娘,已是仁义可敬,我不过是依样画葫芦,也拉你一把,不值得如此放在心上。”
护院不习惯在主子面前对答,挺起胸膛想反驳又怕说错话,急得脸通红,乱七八糟地道:“音姑娘这般说,是音姑娘贵人心善,奴却定要感激一辈子的!”
“音姐儿说得对,”白夫人不紧不慢地开口,室内为之一静,“你水性不熟,却敢下水救人,勇气可嘉,当厚赏。”
大婢女暮琴早备好了赏赐给他,瞧着分量,是例赏的十倍不止。
“回夫人,其实奴的水性还可以……”
护院喜滋滋叩谢过后,高兴得有些忘形,将心中所想秃噜了出来,但又觉得这话在事实面前有些无力——险些都被淹死在水里了,还拍着胸脯自夸水性好,谁信啊?
“你是南方人?”沈婳音忽然道,“似乎有点南方口音。”
其实他的官话说得很好了,只在咬字间偶尔才露出南方的特点,沈婳音若不是年少时曾经南下,怕也听不出官话里的这点小瑕疵。
护院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奴本是苏州人,名张阿瓜,因家中变故,揭不开锅了,与叔父辗转联络到了京中的亲戚,噢,便是二门上张家那口子,她是奴的表姑母,去求了夫人,夫人仁善,收留我们叔侄二人在府里当差。”
沈婳音记性不错,想起某日被白夫人投喂过的绿豆糕,问:“膳夫?”
张阿瓜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是是是,叔父从前在苏州开点心铺的,手艺还可以,嘿嘿嘿……”
白夫人抓住了重点:“苏州人,又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水性应该很不错。”
张阿瓜果然入府时间不长,难得在主子跟前露面,妈妈们培训过的礼仪要点全忘了,搓手搓得更加用力,局促道:“唉,可能是昨日在二姑娘面前紧张,怕唐突了,就……不知怎的,就……发挥失常……”
“是二姑娘挣扎得太厉害了。”
沈婳音替张阿瓜把不敢说的话直接摊开。
张阿瓜嗯啊含糊了两个音,到底也没昧着良心否认。
二姑娘那样杀猪一般地挣扎,他就算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到了水里也根本招架不住,没赔上一条性命真是万幸。
一直没吭声的婳珠忍不住争辩道:“我当时害怕嘛!”
沈大郎暗中拉了妹妹一把,提醒她不要在夫人气头上浇油。
或许沈大郎这个庶子很懂得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道理,自幼被当做嫡姑娘养大的婳珠心里却没有那条线。她骄纵惯了,当即扭了一下身子,不满地甩开了沈大郎的触碰。
张阿瓜便深深低下头去,不敢说话惹事。
一个柔弱的女郎落入水中,没着没落,要说不害怕,那怎么可能呢?可要说婳珠真会惊慌到那种程度,沈婳音也是不信的。
她轻轻地问:“婳珠你……不是会水吗?”
这一问如轻羽落地,震得室内一片死寂。
二姑娘不会水,所以才在湖里拼命挣扎,那生死场面几乎全府上下都亲眼见着了。
可是沈婳音说这话的时候,秀眉微蹙,疑惑之意溢于言表,且她又是二姑娘的奶姐妹,有些额外的了解也说不定……
于是莫说在场的几个体面仆婢,就连白夫人也听得愣住。
“珠姐儿,你会水?”
婳珠大约也没睡好,本就苍白的小脸更加缺乏血色,听了白夫人的问话,登时连细颈都涨红了,“我怎么可能会水!”
“你不会吗?”沈婳音很是疑惑地盯着她,“那我怎么会呢?”
婳珠柳眉倒竖:“你会不会水,与我有什么干系?保不齐就是你前些年游历江南时学的呢!我在洛京,哪有什么水域可用,总不能是在护城河里练过吧?”
“在北疆,郑夫人带你我戏过水,婳珠忘了吗?小孩子学什么都飞快,当时我们还在池中比赛,看谁能先从一头游到另一头,你那时候比我长得高,赢过了我,夫人还奖励了你,你都不记得了?”
沈婳音说得毫无卡顿,言之有物,旁人一听便知确有其事。
婳珠面色微变,倒还镇定,嗫嚅半晌,道:“我忘了啊。那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就算真的学过,搁置了这么多年,早就不会了啊。”
“是吗?”沈婳音还是满脸疑惑,那毫不掩饰的疑惑根本就是另有隐情的样子,令婳珠的手指紧张得绞拧着袖口,令在场仆婢也都不禁暗暗用眼神交流起来。
白夫人出面支持:“音姐儿,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阿音没有什么想说的,只是想不通。从婳珠落水,到婢女们找了这位张小兄弟过来,中间隔了多久呢?”
别业建在山间,地皮便宜,面积比洛京城里盖起来的侯府大得多了。照云湖位于整个布局的后方,从别业后墙处开了道引入山上流下来的活水,再修道引出去。白玉桥的位置距前院,四舍五入接近结庐别业整条中轴线的长度了。
以寻常婢女提裙奔走的速度算,从白玉桥出发到前院,找出一个会水的护院来,再等这个护院得知了消息,并且赶到湖边,落水者早该沉底了才对,还有没有气儿都不好说。
昨日家里家外的长辈都是从前院赶过去的,赶到时局面已经很乱了,没人去想在她们赶到之前都发生过什么、都合不合理。
“在张阿瓜赶到之前,那么长的时间,你是怎么浮在水面呼吸的?”沈婳音问,“体虚之人大多气短,你长期缺乏锻炼,憋气能力较之常人更弱。那么长的时间里,一个健康的成年男子都未必能熬过去,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自然是扑腾在水面上一直换气了。
沈大郎又不傻,经了这番提醒,恍然品出滋味来,愕然地看向婳珠。婳珠掀了掀唇,几次想要开口辩解,最终竟想不出任何能解释的理由,除非她说自己生了鱼腮。
一个思路清晰,一个哑口无言,局面是再了然不过了。
在场的有白夫人身边的老少仆从,也有跟着婳珠的洛溪,还有沈婳音身边的红药,再加上一个张阿瓜,全都震撼地直吸冷气。
镇北侯府的二姑娘,居然自导自演了一场落水大戏?
她这一场大戏演得可值,逼走了郑家贵客,连累音姑娘和大郎君轮番下水救人,闹得全府人仰马翻!
此刻,没有人能忍住对婳珠的怒目而视,恼恨里还有深深的不理解。
张阿瓜年纪还轻,不懂得哪些话当讲、哪些又不当讲,眉头皱得死紧,显然心里极不痛快,搓着后脖颈问:“那、那、那奴游过去的时候,为、为、为什么……”
他游过去的时候,为什么二姑娘挣扎得更剧烈了?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肯配合?为什么几乎按得他埋头憋死在水里?
她差点害他丢了命啊!
一大堆问题同时涌进脑子,彼此打架,混乱成一团,让朴实的护院舌头打结,不知该从何问起。
婳珠竭力克制着表情,可是被当众扒光般的慌张还是从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沈婳音的话锋却转开,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打算从源头上将婳珠的谋划连根拔起。
“婳珠,你是怎么掉进水里的?”
“是青娉!是青娉!”
婳珠突然大声喊道。被沈婳音的质问围堵了这许久,她终于到找了这个突围的口子!
“是你们莲汀居的青娉!她在桥上喊我赏鱼,结果从背后推了我!洺溪亲眼所见!”
说着,抬手直指侍立在胡椅后的洺溪。
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到了洺溪身上。
洺溪受不住那些灼灼的目光,低下头去,弱弱地附和:“是……是奴亲眼所见。”
好啊,镇北侯府的养女派人将嫡姑娘推入水中,真是精彩。白夫人和沈大郎都沉默且严肃地听着,心思各异。
白夫人心知这十有八九是婳珠的诬陷,但未知全貌,身为主母无法贸然置评。
沈大郎虽不愿怀疑婳珠妹妹的用心,但昨日沈婳音下水救人的全过程他都看见了,怎么都不能相信这“推人”之说。
沈婳音上前一步,平和地问洺溪:“你家二姑娘被人故意推下了桥,你就在旁边看着,也不说捉拿恶奴,也不到夫人跟前告发,就忍气吞声地放过去了?”
婳珠站起身挡住沈婳音的视线,将洺溪护在身后,“青娉已被我扣在了问心院,正打算今日带到夫人跟前审一审呢!”
说着,立即差人回问心院带青娉。
对于青娉这样只有资格在外间洒扫的小婢女,沈婳音也仅知其名罢了,根本不可能去关注她的行踪。如果青娉当真被扣在问心院一夜未归,她同屋的婢女又没有上报,那么……只能说明莲汀居的“内奸”不止一个,是团伙作案帮着婳珠构陷。
从前拿住了红药,是本着擒贼先擒王的原则。她自己一个养女,就算知道自己身边多的是婳珠手下的旧人,总不能做主从外面买新人来服侍,只能靠红药管束小丫头们罢了。最近一段时间都太平无事,不料婳珠竟默不作声地布下了这样一盘棋?
沈婳音努力管住自己想要看向红药的冲动,只盯着脚下的地面。
她知道此刻不能去看红药,一旦看过去,此前积累的所有信任都会轰然崩塌。
事到如今,身边的小婢女出了问题,沈婳音忽然也无法确定了,是她太高估了红药的能力,还是太轻信了红药的忠心?
音姑娘紧绷起来的模样看在眼里,厅上几个仆婢不免窃窃私语起来。
看啊,音姑娘那样子,分明是在不安呢。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会不安,不是吗?
白夫人头痛地叹了口气,也懒得再维持侯夫人的仪态,向后靠住椅背,一副将门虎女奉陪到底的姿态,倒要看看这两个姐儿还能斗出什么花来。
“都坐下,等青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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