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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雨欲来


“你只管说,只要说的是实话,该给你的就只多不少。”

        空荡荡的后院角落里,婳珠穿着去年裁的旧纱裙,躲在大树后朝一个小丫头问话。

        别业虽是新修成的,却不缺参天大树,从山上寻现成的移植过来,新园也能造出底蕴感,偶有胆大的小厮和婢女就借着大树的掩护偷偷见面。

        被问话的小丫头才七八岁,是这次上山才拨到问心堂的,正因为不是婳珠身边的老人儿,又不是有人脉的家生子,这才没被撤换掉,成了婳珠院中唯一面熟的丫头。

        如今婳珠院中婢女被减半,剩下的一半也大换血,她已无心腹可用之人了。唯有这个小丫头不谙世事,不懂得跟着夫人的眼色捧高踩低,婳珠许诺以金钱,她就帮婳珠做些跑腿打听之事。反正年纪小,旁人不会对她设防,做起来倒也方便。

        从前婳珠月例多,又有不少额外的贴补,花钱从不计数,如今手里一分银钱都不会再增加,日常所用的花水、脂粉都定时定量送来,她往后能支配的就只有以前的积蓄,花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婳珠决定将有限的钱用在刀刃上。

        比如打探消息。

        “莲汀居得了二姑娘那份月例,音姑娘就给院里上下全涨了月钱啦,姐姐们都很高兴,在外面炫耀了两天呢,说自己跟的主子好。”

        小丫头将这两日听到的琐碎事一件件复述出来。

        “张婆子和刘婆子那几个鼻孔朝天的,忽然就对音姑娘特别恭敬,说音姑娘掌着库房钥匙,那是夫人跟前第一得脸的姐儿呢,能代表夫人行事的,叫奴也学着长点眼色。”

        “小凉姐姐她们偷着猜,音姑娘是侯爷留在外面的骨血,奴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血流在外面,难道能变成大活人吗?”

        “还说音姑娘即便得脸,也没有趾高气扬过,还是像从前一样待人和气。”

        不过后面那句“可不像二姑娘那么仗势欺人”小丫头没学,本能地觉得说出来会有坏事发生。

        婳珠静静听着,全程面无表情,一双曾经媚眼含娇的眸子仿佛只是一对死物。

        “还有吗?”

        小丫头直勾勾盯着婳珠攥在手里的钱袋子,吞了吞口水,使劲回想。

        “啊,有的!郑家太夫人给音姑娘下了请帖,昭王府也给音姑娘下了请帖。今早,夫人把音姑娘叫到上房商量先应哪家。”

        小丫头记性好,那些听不太懂的名字一个都没说乱。

        郑家派人来过,这事婳珠知道,因自己那日落了水,郑家一回去就着人送了整整一车补品来,白夫人原封不动地送进了问心堂,倒没克扣她的。只是不知,与补品一起送来的,竟还有一张给沈婳音的请帖。

        婳珠了无生气地问:“她最后应了哪家?”

        “好像是先去郑家别业了,因为近。音姑娘说,昭王府的事也耽搁不得,明日就下山去办。”

        “什么?”婳珠一愣,突然死而复生了似的,用力抓住小丫头的肩膀:“她要下山?你说她要下山?”

        小丫头冷不防被吓得差点叫出来,到底怕被人发现了挨揍,硬生生把惊吓吞进了肚子,嗫嚅道:“好、好像是。”

        婳珠的手抓得更死,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那她下山是要住在镇北侯府还是昭王府?夫人怎么频频放她单独去与昭王见面?她是不是就要变成昭王妃了?她是不是就等着以镇北侯嫡女的身份嫁进皇家!”

        “咦,谁在那儿!”

        有两个婢女被惊动了,从屋里寻声跑出来看。

        现在问心堂人少,二姑娘又不许人她们轻易近身伺候,所以除了看管二姑娘抄经文、跪佛像,下人们都不去管这刁蛮的姐儿都做些什么。

        小丫头常被管事的姐姐揍,怕极了,见有人来,顾不得许多,一把抢过二姑娘手里的钱袋子,靠着一排大树的掩护溜走了。

        婳珠无意识地握住被钱袋摩擦得生疼的指尖,呆呆地流下一行眼泪。

        两个婢女见是二姑娘一个人对着大树自言自语,都松了一口气,懒得理会,各自回屋去忙。

        自她们被派到同心堂伺候,二姑娘就常这样的,一个人对着空气大吼大叫,或是突然砸东西,只不过砸坏的东西很少能被补上新的,这才不轻易砸了。

        毕竟,砸坏一件,就少一件。

        -

        郑家门第虽高,山上别业却不比结庐别业是御赐,要小上许多,装潢也不是簇新的,边角处的漆面都斑驳了,倒与郑家门楣一般,蕴着绵长的古意。

        沈婳音是作为京城扬名的医女被请来为太夫人把脉的,但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直觉——那日未讲完的故事,奏效了。

        然而,当她被径直带入了郑家太夫人房中后,太夫人只慈蔼寒暄,聊几句栖霞山色,谈几句洛京风物,连“北疆”这个词都没提过。

        沈婳音无法,也不好在太夫人面前强行打岔,只得乖乖把腕枕摆到榻几上请脉。

        上茶的婢女不知怎的,一个不稳打翻了茶汤,弄脏了沈婳音的衣裙。郑家太夫人十分过意不去,当场斥责了那毛手毛脚的婢女,命自己身边最体面的管事妈妈亲自陪沈婳音去后面更衣。

        高门大户不缺新裁出来没穿过的衣裳,挑件差不多尺寸的送给沈婳音不算什么。只是管事妈妈非要亲自服侍更衣,沈婳音原不敢劳动她,却又百般推辞不得,只得从命。

        一直到诊完脉,写完了调理的方子,甚至由那位管事妈妈亲自送上了软轿,郑家太夫人都不曾过问半句沈婳音所期待的内容。

        “这不对劲啊……”

        回到莲汀居,沈婳音仔细回忆在郑家别业的每一个细节,不知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的原因,总觉得郑家太夫人表现得有些刻意。甚至在沈婳音企图主动重提北疆经历的时候,太夫人还丝滑地将话题岔了开。

        “红药,你说,如果咱家来了客人,命你去奉茶,你恰巧把茶洒到客人身上的几率有多大?”

        郑家婢女个个出挑,可不是月麟这样偶尔毛躁的小丫头,更接近红药这等沉稳妥帖的老人儿。

        红药今日没跟去郑家,没能见到当时情景,只回忆了自己这些年奉茶的经验,笃定道:“除非有人故意使坏,否则奴断不会弄洒的。”

        年纪小的时候,只要敢端不平一星半点,把茶汤荡出来一滴,回去就要被管事妈妈好一顿掐拧教训。像什么脚下不稳、把小茶碗整个掉在客人身上这种事故,简直不可想象。

        那么,郑家这一出多半是故意为之了。沈婳音的眉头蹙得更紧,想不通是何用意,结果另一桩烦心事就来了。

        外面青娉进来禀报:“老太太有请,说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叫姑娘过去看看是不是新方子起效了,日后也好心中有数。”

        自从青娉立功,沈婳音就将她升为了二等婢女,在莲汀居仅居于月麟和红药之下。有心有能之人,就该委以重用。

        这几日沈婳音借着落水风寒的理由,说担心过了寒气给老太太,一直刻意避着如意斋。老太太出面把洺溪救下,最大的可能就是她在怜惜婳珠身边的旧人。老年人的心思想法都不好说,假如老太太一味疼爱婳珠,说不定根本不顾什么血缘,沈婳音便不敢轻易往跟前凑。

        可是这次沈婳音是被点名传唤,不得不从命。

        她实是没料到,在郑家未求得的事,倒被向来不操心的沈母主动问起。

        当年郑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除了当时在场的沈婳音和崔氏母女,其实没人知道。

        可追根究底,当年郑瑛榕会随夫君一起远赴北疆战场,还不是因为婆母常常蓄意刁难,在这个家待不下去?

        由于对家世自卑而故意磋磨高门低就的儿媳,这般的婆母不配在儿媳身后再提起她。

        沈婳音尽心为祖母调养身体是一回事,不愿在祖母跟前提起母亲是另一回事。

        见沈婳音不想多说“郑夫人”,沈母也不介意,自己回忆了起来:“那时候,京中流行汗巾束腰,尤以楠州的刺绣汗巾最为风靡。瑛娘也好收集汗巾子,各种颜色,各种花样,搭配不同的衣裳。她那纤腰,原就是为束巾而生的,轻软的汗巾在腰间一系,连我都忍不住多瞧几眼,也难怪侯爷宠爱她。”

        沈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沈婳音只静静听着。

        出了门,红药觉得奇怪,“老太太怎么忽然这般有兴致,对着‘乳娘之女’追忆前儿媳。”

        “谁知道呢?人上了年纪,就容易回忆往事。老太太大约以为对着婳珠回忆这些,会让婳珠难过,这才找我这个‘乳娘之女’念叨念叨吧,好歹崔氏也是郑夫人跟前的旧人。我本想看看洺溪在如意斋都做什么的,结果还是没瞧见她。”

        红药道:“洺溪现在是末等婢女,没有资格在主子跟前出现,姑娘以后怕是都见不着她了,除非老太太以后将她的位置慢慢提上来。姑娘若想知道她的近况,要不要奴使路子去瞧瞧?”

        “算了,我也只是一时好奇罢了。连二姑娘都已经倒台了,关注洺溪也没什么用了。”

        -

        音姐儿一走,小荣连忙关上门,跪坐到沈母身边问:“您老人家暗示得这样云淡风轻,音姑娘能明白您的用意吗?”

        “音姐儿不需要明白我的用意,从中受到启发就已经足够了。她既有本事让珠姐儿一败涂地,这点聪慧劲儿该是有的。”

        “她直到最近才摘掉面纱,大约是打算利用自己那张脸的。”

        “与瑛娘相像,是音姐儿最重要的底牌,我将系汗巾子的习惯告诉她,能帮她把自己打扮得更像瑛娘。”

        小荣还是不放心,“您想帮音姑娘,直接站出来主持大局不就好了?您是长辈,放一句话出来珠姐儿就任您处置,侯爷和夫人难道敢违逆您的意思?奴瞧着,夫人其实是向着音姑娘的。”

        沈母却摇头,“事到如今你还看不出么?音姐儿想要的,难道只是夺回名分?若只是夺回名分,靠白琬主持大局,未必不能成。”

        “夺回名分还不够吗,音姐儿还想要什么?”小荣困惑。

        满头华发的锦衣老妇缓缓阖上眼,“音姐儿一直在做的,都是让珠姐儿一点一点……露出真面目,一点一点地……失去人心啊。”

        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走马观花一般在小荣脑子里闪过,好像真是这样,二姑娘的真面目,正在一点点暴露,全府对二姑娘的态度——不管从前是无奈隐忍,还是被她的娇软外表所蒙蔽——也在这几个月间,急转直下。

        沈母睁开眼,苍老的双眼里早没了年轻时的锐气,却仿佛掩映着深深曲径,令人无从看穿。

        “音姐儿最想要的,不只是真相大白,更是公道人心。”

        “相比之下,夺回名分容易,扭正人心所向却难。音姐儿在做的,一直都是最难的这件事啊。”

        “小荣,洺溪那边,交给你了。耐心点,不要逼迫,直到劝她想通了为止。”

        小荣晓得轻重,起身行礼,郑重应下:“奴定不负所托。”

        -

        第二日一早,沈婳音嫌乘轿太慢,头戴幕离骑马离了别业,红药带月麟共乘一骑,背着包袱紧随其后,踏起一路扬尘。

        此刻的问心堂中,锦绣珠翠如旧,由于人手裁撤,甚至显得比从前更加宽敞明亮。

        二姑娘起居的侧间门虚掩着,外间两个婢女正在摆碗筷,去大厨房领晚饭的丫头就快回来了,寂静的问心堂正房又将迎来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分。

        内室里只有婳珠一个人,她亲自动手把胡椅搬到了屋子中央,放在正对着门的位置,然后提起裙裾踩上去,将臂弯里挂着的白绫布团起一头抛过房梁。

        居然一次就成了。

        这块布还是她自己偷偷摸进库房翻出来整匹提花绫,让小丫头帮她找来剪刀裁下细细的一长条,借口要做练舞的披帛用,那小丫头就当真信了,一点都不了解二姑娘那身子骨是无法跳舞的。

        将纯白的软布打一个结实的死结,虽是第一次做,但并不难。接下来,婳珠就一直站在胡椅上,耐心地等。

        等到外间忽然热闹起来——所谓的热闹,不过是领餐盒的婢女回来,与摆碗筷的婢女轻声聊了几句。

        婳珠双手颤抖着握紧绳环,缓缓地将头伸了进去,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踢翻了胡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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