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咬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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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城中的确比山间热得多,更比北疆热得多。才短短几日没回城,气温竟升得这般快,街巷间已是满满的夏日气息。
将至傍晚的时候,沈婳音明明只穿着轻薄的软罗,竟还是在马车里闷出了薄汗。
楚欢叩了叩马车木窗,亲自递进去一只白瓷碗。
“阿音尝尝咱们洛京的碎冰酸梅饮子,这家的冰储存得最干净。”
沈婳音惊喜地接过来,触手冰凉,沁入心里,绛红的色泽衬着雪白的瓷碗,碎冰折射出淡淡的光泽,用瓷勺一搅,叮当碎响。
谢鸣和赵宁两个随行下属也分别给月麟和红药递进一碗。
“还是京城人会享受啊……”
沈婳音浅尝一口,忍不住感慨。
“又好看又好听又好吃。”
“京城吃喝玩乐的花样数不胜数,夏日里更是热闹。五弟虽常年不在,却比我会玩,等他回京,让他带你好好转转,也带上你师姐和其他朋友们一起。”
“好呀。”
等瑞王回来,就会带回解除互穿的进展,甚至是彻底的法子。
这一切,竟可以同时有一个了结。
沈婳音素手搭在车窗框上,望着后退的熙攘繁华,失神。
既期待,又怅然。
这一切彻底了结之日,就是她启程下江南之时。京城这等云波诡谲的喧嚣之地,大约再不会回来了。
三骑护送着马车拐进小巷,弯弯绕绕,最终停在千容衣行门前。
容妈妈见是沈婳音到访,又惊又喜,随即瞧见门外候着的华服郎君与宽敞马车,浊眼中的神色就复杂起来。
上一次陪同而来的是风流瑞王,已令容妈妈对沈婳音的交际圈讶然,今日又换了一个,面目不熟,形貌与瑞王肖似,看那年纪气度,很可能就是前些时日刚刚遇刺的昭王。
待引着沈婳音穿过天井进了东厢,容妈妈屏退了小丫头们,低声问:“音姐儿与皇室常来往吗?”
其实容妈妈与沈婳音不过才第二次见面,直接问到对方的交际圈未免交浅言深,但她曾是郑瑛榕的教养妈妈,待沈婳音便抱着待外孙女的心。
沈婳音早从楚欢处得知了容妈妈的身份,自然而然将其视为长辈,老实回答:“阿音本就是为了诊治昭王才入京的,除昭王外,也只与他同母所出的瑞王相熟,旁的莫说是来往,连见也不曾见过。”
至于当初面圣、拜见琰妃等事,那是以楚欢的身体和身份去做的,不能算作她本人的交际圈。
“那就好,那就好。”容妈妈大大松了口气,仍心有余悸地叮嘱:“音姐儿,天家复杂,不是我们这等人可以靠近的。”
“是。”
沈婳音嘴上应着,却没能品出这话的用意。
容妈妈知道自己常年在这深巷里,见着沈婳音一面不容易,干脆拉了她的小手,直截了当:“想必姐儿早知道了,老婆子原是六娘的妈妈,今日老奴且倚老卖老一回,给姐儿一句忠告,愿姐儿听进心里。”
沈婳音从进门,连来意都未来得及道明,就被容妈妈暗露焦急地一通问,直觉这背后有故事,肃然聆听。
“音姐儿,不论你自己是否情愿,万不可嫁入楚家,正妻之位也不可。虽说婚姻大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音姐儿,万一镇北侯夫人有这方面的心思,你自己也得咬死了不能嫁,知道吗?”
沈婳音:“……”
哪儿跟哪儿啊,难道她脸上写着想嫁给昭王或者瑞王吗?
茫然之中,沈婳音敏锐地留意到一个细节——容妈妈说的不是“天家”,而是“楚家”。
容妈妈的意思,似乎不是在告诫她天家儿媳难做,而是在强调楚氏这户人家本身,仅仅看到她与二位楚氏王爷有所往来,就已如此警惕。
“容阿婆说哪里话,阿音与二位王爷,不过是朋友而已。如今我身世大事未定,谈及婚嫁尚早。”
“是,老奴僭越了。”
沈婳音盯着容妈妈的神情问:“楚氏……有何不妥吗?”
“这……哎呦,姐儿!”
容妈妈眼见着沈婳音身子一晃,连忙伸手扶住。
“姐儿没事吧,可是哪里不舒服?”
音姐儿再一抬眼,那眸间的澄澈仿佛瞬间凝冻,隐隐透出一抹刀刃般的锋利,夏日里激得容妈妈冷不丁一个寒颤,本能地松开了她。
“天气太闷,有些头晕,没事的。”“沈婳音”主动解释。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容妈妈,见她手上既没拿衣裳,也不像是在等小丫头拿衣裳过来的样子,推测老少二人方才只是在叙旧,并未谈及正题。
沈婳音和楚欢为防突然互穿,习惯了共事时先与对方说清计划,现在楚欢穿到沈婳音体内,早有心理准备,学着沈婳音的语气,放软了声音道:“今日阿音前来,是想向容阿婆借一身衣裳,借一套妆容,借一式发髻,可否?”
婚嫁云云,本就交浅言深,容妈妈想说的话已然说完,便揭过不提,热情地吩咐小丫头们按要求去选衣裳来。
-
暮色四起,大街两侧星星灯火,将洛京的繁华富庶点缀无遗。
“殿下,确定是这家吗?”“楚欢”骑在马上,凑近马车车窗问道。
真正的楚欢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脑袋,露出小女郎的姣好面庞,只那一双眼睛透着锐利的冷意,与外在的清甜形貌不大相称。
峦平街的金花酒肆,二楼檐下挂着一串四只大红灯笼,每一只灯笼都用金线勾出“福禄寿”的纹样,错不了,正是刺杀案发当日婳珠所在的那家。
像婳珠这般的内宅女郎,在外做事自以为滴水不漏,在昭王府的探子眼中却漏洞百出,只稍微一查便将她做下的手脚摸得透彻。
今日,正是将计就计的最佳时机。
按婳珠原先的设计,她不敢在镇北侯府附近安插眼线,只雇了人在渡兰药肆门口日日守着,吩咐他们看到面纱遮脸的女子要格外留意,又叮嘱了几项其他特征,足够锁定沈婳音这个人,再想法子把沈婳音诓到酒肆去。
倘若沈婳音只是个寻常闺阁女郎,此计或许难以施行,但沈婳音是个医女,只说酒肆老板娘想请阿音大夫亲自诊治,便足以将人诓走。
至于正戏,就要看金花酒肆的庞娘子上不上心了。
楚欢道:“带谢鸣和赵宁过来,原是为你保驾护航,如今你我身体互换,倒用不上他二人了,本王亲自替我们阿音瓮中捉蹩。”
沈婳音微微一笑,“候了这许多日,我这条大鱼迟迟不上钩,想必金花酒肆早已不耐烦了,今日便送他们一份大礼。一切有劳殿下。”
省去从渡兰药肆拦人一节,直接把自己送进酒肆,岂不方便?眼见大鱼自投罗网,收钱办事的只怕乐得找不着北。
“那我去了?”
楚欢准备下马车,沈婳音却将他拦住,示意月麟从包袱里将东西取出来。
楚欢一瞧,是一副面纱和……谢大嫂绣的那条汗巾子。
面纱自然是为了遮面,那汗巾子是做什么的?
沈婳音一笑,“正巧听家中老太太提起,母亲那个年代的女子流行在腰间系一条汗巾子装点,尤以楠州的绣花汗巾子为美。”
楚欢无奈,按照沈婳音的要求打扮完毕,这才下了马车,在月麟和红药的陪同下走进金花酒肆,身姿英挺,底盘沉稳。
就在纤细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酒肆门口的时候,“她”又回头望向“楚欢”的方向。
沈婳音瞧见,人间烟火中,他一双漆黑的眼瞳映着光,仿佛也映出了灯火的温度。
进出的客人太多,没看清他半透轻纱下的唇角是否勾起,但柔软的笑意漾在他的眸中,是清浅的欢喜。
只停留了一息,楚欢收回视线,女郎的身影消失在了热闹的酒肆门口。
很多时候,沈婳音都觉得恍惚。楚怀清真的杀过人吗,真的是驰骋过疆场的大将吗?
的确,他第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寒冽的眼神撞进沈婳音毫无防备的眸中,就把她吓着了。
可是后来她所见过的楚怀清,即便比常人的气息更加冷冽,她却总能从那冷冽里觉出滚烫的温暖,乃至……柔和。
他其实,是多么温柔热烈的一个人啊。
片刻后,确认四下无人注意,谢鸣握着刀柄装作路人也走进了金花酒肆。
原本赵宁也是为今日计划预备的帮手,只是不巧互穿,若有赵宁在,沈婳音和楚欢就得忙于掩饰互穿,索性命赵宁先行回府避开,只留下知根知底的谢鸣。
“楚欢”最后望了一眼金花酒肆光鲜亮丽的招牌,拨转马头,策马朝宫城方向而去。
……
“不论你自己是否情愿,万不可嫁入楚家。”
……
容阿婆……想告诫她的到底是什么?
-
时辰尚早,金花酒肆一楼的散座已几乎坐满,高高的吊梁上垂下火红的灯笼,映得恍如白昼。
“沈婳音”一进门,便有一个酒博士瞧见,下意识热情迎上来,只那酒博士才迈出两步,忽地脚下一缓,神情有些异样。
“愣着干嘛呢?”
酒博士身边一个胖夫人见他神情不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不由得一愣,继而两眼几乎放出光来。
刚进门的这位女郎,戴着面纱,身形纤细,妆扮虽不是沈二娘描述过的清淡风格,但手腕处薄衫下隐约透出的一对叮当镯是错不了的。
庞娘子连忙笑容满面地上前招呼,大约是心虚,那脸上跟笑开了花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遇见了亲娘老子。
只不过……原本的安排是眼线在渡兰药肆门口守着,请阿音大夫过来诊脉。现在眼线没出现,这女郎是自己突然上门来的,并没按剧本走。
楚欢问:“可有包厢?”
女郎在外吃饭,自然不该抛头露面地在散座将就。
庞娘子满脸堆笑:“这位姑娘,前楼的包厢满了,我这就去后面看看还有没有空的,您略坐坐,稍待,哈哈,稍待!”
说完,一巴掌往方才那酒博士的后脑勺呼过去,叫他好生招待着点。
——别叫上钩的大鱼跑了!
这位“姑娘”很好说话的样子,与两个婢女交换了眼色,就在一旁静静等着。
上赶着上门被算计,打得对方太过措手不及,还得耐心等对方手忙脚乱地现布置,还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唉。
不多时,庞娘子匆匆堆着笑来请,说前楼的包厢果真都满了,请姑娘上后面的包厢去。
京城寸土寸金,有些商家就在后院的地皮上盖起二层小楼,地尽其用,并不罕见。平时只有官老爷们来了才会请到后面,至于后面会不会经营一些秦楼楚馆的勾当,前楼就餐的普通食客就不得而知了,更不是阿音大夫这年纪的女郎家该知道的。
楚欢装着天真单纯,顺从地接受了就餐桌位的安排,微微一哂:“后面也好,安静。”
-
昭王府的情报真不错,沈婳音赶到宫城外时,恰迎面望见沈延出宫,在宫城口与久候的随从碰面,上马欲行。
夜色里,晚风起。
沈延一身绯色织金的薄袍,在宫灯的映照下仿佛莹着光。
他已不再年轻了,可若不细看那已显年岁的面庞,单瞧着挺拔如松的脊背和保持良好的身材,还以为是个身手矫健的年轻人。
沈婳音深深吐纳了一次,定了定神,鼓起勇气夹马上前,学着楚欢的模样朗声道:“沈侯,好巧。”
沈延这才发现独行的“昭王”,忙迎上前,“哎呦喂!什么风把殿下吹来了,怎么就一个人?”
“天气热起来,就想自己出来透透气,掐指一算,这时辰圣人也该放沈侯出宫了。”
按照楚欢叮嘱的,等沈延靠近,四下并无外人,沈婳音就改口称“沈叔”。
“沈叔……还没用晚饭吧,随本王一起?”
心下紧张得跳如擂鼓。
沈延反正一个人在城中,又无妻儿在家等,自然乐得与“楚欢”作伴用饭,很随和地一口答应。见“昭王”未带随从,他还指了两个自己的心腹叫跟着“昭王”伺候,随“昭王”往吃食多的街道缓缓慢行。
沈延的马就并行在她身侧,始终略略落后半个马身,控得十分精准。
沈婳音用余光偷瞥沈延,只觉得那身姿英武卓然,年岁在他身上积成波澜不惊的气度,令人没由来地感到安心。
这个人,是她的父亲呢。
但此刻绝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沈婳音按照事先打好腹稿,故作轻松地笑道:“本王偶得了一件宝贝,不知沈叔可感兴趣?”
“哦?”
莫说是宝贝,就是一件破烂儿,臣也决不能在君面前说不感兴趣。
然而,沈延是个例外。
“不感兴趣。”
沈延并不给“昭王”面子。
沈婳音:“……”
怎么办?
跟预想的台词完全不一样!
幸而沈延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见“昭王”微怔,便大咧咧伸手在“昭王”肩头重重拍了两下,“什么宝贝,说来听听?”
到底是给了这个台阶。
沈婳音再不敢装深沉,忙道:“是先夫人的画像。”
沈延脸上轻松的嬉容瞬间凝固。
“谁的?”
“郑夫人。”
那一刻,沈婳音在沈延沧桑的面容上读出了“痛心”二字——即便他的神情变化被岁月打磨得很淡,但沈婳音确认没有看错。
父亲心里,果然还没忘记母亲。
“画在何处?”沈延怔怔地问。
他的马慢下来,沈婳音也只好勒了缰绳,“送人了。”
“什么?”沈延登时剑眉竖起,吼道:“你小子,玩我啊?”
吓得沈婳音连忙夹马往前躲了几步,缩了缩脖子。
嚯,看着昭王长大的老臣就是不一样,一言不合就露了真面目,只当昭王是亲近晚辈,想吼就敢吼。
沈延纵马紧逼上前,凶巴巴问:“送谁了?”
这一次,沈婳音有了心理准备,没有被吓到,反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悄悄灌进了心房。
这种感觉真新奇,她竟被父亲严厉问话了呢,人生新体验。
“别急呀,沈叔,这么重要的东西,自然不能让外人得了去,本王已将画像送给令爱留作纪念。”
沈延闻言,敛起故意露出的怒色,哼道:“殿下送我家婳珠了啊?吓我一跳!”
沈婳音默认了这个说法,继续前行,垂眼掩住眸中的幽色。
那副美人图,的确在沈家女儿的手上,只不过,是在她这个真千金的手上。
沈延犹在絮絮叨叨,后怕那样珍贵难得的画像万一流落外人之手,定饶不了楚欢这小子。
挺好的,沈婳音对自己说。
只要父亲还念着母亲,还珍惜着有关母亲的回忆,就挺好的。
至于其他的一切,人心向背,天理公道,她正在凭自己的双手夺回来。
按计划闲逛到了峦平街,闲逛到了金花酒肆的门口,“昭王”适时提出饿了,不如就在“附近”随便吃点。
所谓“附近”,再没有比眼前的金花酒肆更近的了。沈延不疑有他,从善如流,将缰绳递给从人,与“昭王”笑谈着进入了金花酒肆。
“昭王”的笑意却只浅浅流于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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