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欧阳锋

杨过出篮球馆时已经是中午了，多数丽花学生这个时候已经回宿舍休息了，操场显得有些空荡荡。

        抬头望去，入秋时分，天高气爽，湛蓝的晴空下不见一朵白云，只有一只孤雁奋力地飞过。

        他望着有些失神了，总感觉这幅景象自己多年前是见过的，可又说不清在哪里见过。

        想想又觉得好笑，低下头继续往教室走。

        路上，有几个人吸引了杨过的注意力。在林荫道转下的池塘，有三个学生在对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指指点点。

        听学生有说有笑的声音，杨过断定自己不认识他们，可那个背对着他，不顾形象趴在池塘边像是在捞取什么的西装老人，他总觉得异常眼熟。

        “喂，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杨过远远地呵斥道。

        那三个学生见他面容不善，低声商量几句，迅速撤退了。

        必然是心中有鬼。“喂，你们……”杨过走下来，还想追问什么，就听到趴在池塘边的老人说：“别急，别急，我就要捞到了！”

        杨过很好奇，向他靠近，只看到他脑门儿乱糟糟的白发：“你在捞什么？”

        那人身形一顿，语气也变得有些生气，“你怎么比我还糊涂，我在捞你的手机啊，不是你说的吗，捞到了，就告诉我克儿去了哪里。”

        克儿？

        “……”杨过顿时就明白了那三个学生的诡计，他伸手也扶老人起来，“不用捞了，他们的东西让他们自己捡。”

        老人看上去年迈，力气出奇地大，不肯受杨过的扶，“不行，我要找克儿！”

        他继续执着地伸手在泥潭里寻找些什么，就好像他找的不是那部手机，而是他的克儿。

        杨过站在一旁看他，心中的同情更甚，“欧阳老师你别找了，找不到的……”

        老人蓦然回头，突出的大额头，瞪大的眼睛和他花白的胡子一样醒目：“你是谁，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杨过表示无辜：“欧阳老师，我是你的学生杨过啊！”

        欧阳锋勉强起身，眼神迷茫，“杨过？”他对这个名字似乎有点印象，但是真要在混沌的大脑里找，他又什么都找不到。

        杨过很耐心地等待着他，欧阳老师神经错乱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了，刚上高一的时候他就听说过，丽花老师中有一个“爱因斯疯”。

        后来上了物理课，杨过才知道那是指欧阳锋，因外貌酷似爱因斯坦而得名爱因斯疯，上课的时候把物理讲得天花乱坠不着边际，根本不管下面的学生听得云里雾里，下课的时候总是问别人你知道我儿子克儿在哪吗？

        其实全校的学生都知道欧阳克在国外遇意外车祸残疾后自杀了，但就是不敢告诉他，还有心者借此捉弄这位年过七旬的老人。

        刚才的三位学生就是这样。

        话说眼前，欧阳锋嘀咕了半天，还是没有认出杨过，等他仔细凝视杨过时，脑子忽然又一根筋断掉似的，双手抓住杨过的两臂，脸上大喜过望，“克儿，是你啊，你回来了！”

        不待杨过反应，欧阳锋就紧紧地抱住了杨过，不停地念叨着“回来就好”。

        杨过愕然，他能充分感觉身前这个老人的激动和喜悦，他甚至能感觉到有热泪流淌在自己的肩膀。

        欧阳锋一定很想念他的儿子。

        于是，他接着欧阳锋的话往下说，“是啊，爸爸，我回来了。”

        欧阳锋放开他，细细回味“爸爸”这个词，“很好很好，你愿意叫我爸爸了。”

        啊，原来欧阳克是不愿意叫欧阳锋爸爸的，杨过心里暗觉自己失言。

        但欧阳锋却全然不在乎，拉着杨过在一旁的阶梯上坐下来。

        “让爸爸再好好地看看你。”

        杨过的眼睛鼻子，欧阳锋似乎都很关心，一一摸过去，摸到杨过的肩膀时，欧阳锋忽然皱眉，杨过以为他要发现自己冒充这件事。

        却听欧阳锋极其痛心地说，“你瘦了好多，是不是在美国那边的生活不好，也许我不应该送你去美国。”

        杨过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急中生智之下答：“是我要去的，怎么能怪到你头上呢。”

        欧阳锋若有所思，“是啊，你从来就很有自己的意见，喜欢玩喜欢自由不喜欢拘束……”想到这里，他又关切地问道：“你在美国的学业可好……”

        杨过一听到学业头都大了，颇有些心虚说：“马马虎虎过得去吧。”实际是完全过不去。

        谁知欧阳锋将手重拍在石梯上，厉声道：“克儿，我都说过多少遍了，做事情要持之以恒，万不可半途而废，用心不专！你天资聪颖，若是不知自勉，肆意挥霍，行差踏错就再难回头了。”

        杨过就这样无缘无故被数落一番，心里不大舒服，但是面上还是点头称是，“我知道了，爸爸。”

        欧阳锋见他如此听话，怒气也散去不少，不由得摸起杨过的头来，“你去美国，还是有些长大的，我很欣慰。”

        杨过灵机一动，“爸爸，我在美国一切都好。即使你看不到我，也无须担心我，因为我已经长大了是不是？”

        欧阳锋听杨过这么说，点点头，浑浊的眼里流露些许慈祥之意，“你长大了，爸爸也老了，以后还是要靠你孝顺爸爸。都说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飞高了，可别忘了爸爸。”

        杨过心中一动，“我不会忘记爸爸的，爸爸永远在我心中。”

        “……”欧阳锋温暖的笑意被他花白的胡子遮盖不少，但口头上还是说，“哦，你心里装的不是黄家那丫头吗？”

        黄家那丫头？谁？杨过第一反应是郭芙，“不，我才不喜欢她呢。”

        欧阳锋激动得拍手，“你不喜欢她了？”

        “不喜欢。”

        欧阳锋连说了几声好，显然是十分满意，“我和她父亲向来就不太对付，况且黄家那丫头又聪明，怕终究还是不适合你。以前你喜欢他，这些话我是不会说的，现在你自己想开了，那就好了。”

        杨过越听越懵，郭芙的父亲不是郭靖吗？郭伯伯什么时候认识欧阳锋了？从来也没有听他提过？还有郭芙聪明？他怎么不觉得，要不是自己不想学，她又有郭伯母指导，成绩指不定还没有自己好呢……

        郭伯母？黄蓉？

        杨过恍然大悟，原来欧阳锋说的是她！方才他就记着郭伯母了，忘记了郭伯母也曾经是小丫头片子。杨过暗地里咂舌，这画面于他还是难以想象。

        正分神，又听到欧阳锋问，“你现在不喜欢她，又喜欢上哪家姑娘了？”

        “啊？”杨过被问到这个问题，心中一片茫然。目前为止，他好像真的没喜欢过谁。

        欧阳锋不满意杨过的表情，“你不会是为了哄我才说不喜欢黄蓉的吧？”

        “当然不是！”杨过立即否认，开玩笑，他怎么会喜欢郭伯母呢，想着这时，他心里有了一个猜想，或许自己不喜欢郭芙，是沾了郭伯母的缘故。

        “那你是什么意思，是真的不喜欢？还是被拒绝后说的气话？”

        杨过心里一阵无语，得，还是觉得他喜欢黄蓉，可是他是真的：“我是真的不喜欢她，我喜欢的不是她这一种的。”

        欧阳锋的脸上写满求知，“那你喜欢哪一种的？”

        杨过站起来，不停地踱步，去完整自己的答案，去取信于欧阳锋，电光火石间，一个人的身影闯进他的脑海，

        “honeygirl！”杨过忽然大声说。

        “什么？”欧阳锋不明所以。

        杨过笑着解释，“我的蜂蜜女孩。”

        欧阳锋又是一副看他继续胡说的样子，几乎要侧过头去了。

        杨过急于解释，“是真的，爸爸，我跟你讲这个女孩子可喜欢我了，”坐在欧阳锋旁边，“她每天早上都给我送蜂蜜水和面包，就是怕我饿肚子，你说她是不是很喜欢我？”

        欧阳锋这才正眼看他，考虑了一会才说，“这事你妈当年倒是也干过……可是我问你，她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吗？”

        “她喜欢我，我当然喜欢她啊。”杨过信誓旦旦地说。

        “就这么简单？”欧阳锋不可置信地再问一遍。

        “就这么简单。”

        闻言，欧阳锋哈哈大笑，“那你小子比我上道得多，”他拍拍杨过的肩膀，神情有些伤感，“要好好珍惜对你好的人，不要像我……”

        杨过还想问什么，欧阳锋已经站起来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物理实验室了，还有好多研究没有做，论文也没有写，下午还有课。”日常的工作是他最后维持理智的方式。

        “那爸爸你去忙吧！”杨过擦擦额头，这场尴尬的演戏终于走到结尾了。

        欧阳锋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迷惑地看着杨过，“今天你对我说的话，没有说谎吧？”

        心游天外的杨过又被拉回来，行云流水地答：“当然没有，我说的都是真话，爸爸你就放心吧。”

        听到杨过叫他爸爸，欧阳锋受用不少，冲淡了疑虑，留下了淡然，“那下次，可要把你什么honeygirl带回来给我瞧瞧，爸爸帮你把把关。”

        “好！”杨过利落地答应，欢快地送他走，心里却想，下次见面，只怕欧阳锋就不记得自己了。

        但至少过好一天吧，混乱总比悲伤好。

        杨过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也算做了一件好事。

        ……

        晚上，杨过回到家，家里的佣人已经把晚饭做好了，穆念慈因为晚上要去医院值班，所以也没有等他们就吃了。他们一家人的时间就是这样，永远对不上。

        “妈，我回来了。”

        眉眼淡薄的穆念慈应了一声，不见悲喜。

        杨过换了鞋子，把外套和包一丢，往沙发上一坐，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新闻播报的声音让这个死寂的家里又有了些生气。

        但除此之外，还是没有人说话，杨过换了纪录片频道，看着里面憨态可掬的动物笑出了声，忽地回过头，“对了，妈，你以前不也是在丽花读的书嘛，你认识欧阳锋老师吗？”

        穆念慈握住筷子的手一滞，平时波澜不惊的脸上似乎出现裂痕，“怎么会提起他？”

        杨过察觉到穆念慈的异样，有些退缩：“没有，就是偶然遇到了……”

        穆念慈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说：“他的性格很古怪，你不要接近他。”

        杨过把所有的话都吞回肚子里，只回一个“哦”字。

        饭才扒了半碗，穆念慈自己吃不下了，她神色永远凝重地站起来，去穿自己的白色大衣，换鞋然后准备离开。

        门抢先一步开了，是杨康回来了，他跎红着脸，像是应酬回来，管家跟在后面拿着他脱下的大衣，他却依然觉得热似的解上衣的扣子，白衬衫金条纹领带将年过四十的他修饰得如同天神下凡。

        但杨过瞥了一眼，想起的却是穿着破旧欧阳锋趴在池塘边的画面。

        杨康见穆念慈要出去，问道：“又去值班吗？晚饭吃过了吗？”

        穆念慈头也没抬，轻点一下，就出门去了。两夫妻像是陌路人一样。

        杨康受惯了这待遇，没表现出一点脾气。

        倒是管家在问：“先生，那车里的百合花给太太送医院去吗？”

        “不必了，她不稀罕，没必要讨这骂。”杨康进了大厅，像是完全没有看见杨过似的，径直地上楼。

        “先生，晚饭的话？”女佣人在后面追问。

        “九点钟再送到书房来。”杨康上了二楼，声音渐远。

        杨过至始至终没有回过头，杨康当他不存在，他也当杨康不存在。

        他心里并不觉得难受，还转头笑嘻嘻地问女佣人，“梅妈，他们都不吃你的菜，我爱吃，梅妈快给我做！”

        梅妈刚释放一个笑容，又忌于管家在身侧，不敢放肆，默默收视餐桌上的东西去了。

        杨过便继续看电视，他家就是有这点好，干什么事都不会有人说他，写作业更是与他无关。

        边看电视边吃饭，回房又继续玩电脑，到了3点他有了困意，才洗澡睡觉。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去了一座满是雪的高山，山谷空旷，寒风凛冽，其奇的是他竟然看见这样的下雪天，有一只孤雁翱翔。

        杨过心里觉得悲怆，他用觉得那只孤雁就是他，千山暮雪，它到底在追寻些什么呢？

        ……

        欧阳锋在犯糊涂了一整天后，终于清醒过来，碰上来找他的黄药师，两人就一起到黄药师家里去喝酒。

        秋夜，缺月挂梧桐，叶落金石音。

        “自从蓉儿嫁出去后，这碧水小榭就冷清了不少……”黄药师感叹。

        “女儿家总是会嫁出去的……”欧阳锋说着说着便不说了。女儿会嫁出去，儿子也未必会留下。

        黄药师懂他的意思，给他倒酒，“孤家寡人也勉强抱团取暖喽。”

        “今天我做了一个梦……”欧阳锋举着酒杯不说话。

        “哦？什么梦？我老了少做梦了，真羡慕你。”

        “我梦到克儿回来了……”

        黄药师在旁默默地听着。

        欧阳锋继续说下去，“他和我说了好多话，让我别再担心他了，他在那边会好的……”他停下来，咧开嘴一笑，“他还说他不喜欢蓉儿那丫头了……”

        黄药师听了也笑了，“那可是好事，我们不用做亲家了。”

        两个人握着酒，酒杯没有碰撞，碰撞的是笑声，在这个深夜里，像是一首悠扬古老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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