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伤筋动骨一百天，裘悦出院后，萧凯行替她将近一个月的辅导课推掉，让她在家好好养伤，即便裘悦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

        “社区和家里就几步路，我让程窈或者其他志愿者扶我过去就行了，再不济我还能坐轮椅，孩子们的功课不能落下。”

        “你不嫌烦人家可不一定，连自己都顾不好还操心别人，别想了，社区那边我跟负责人说了，会找老师给你代班，你就好好养几天，把腿养好了，千万别落下什么病根，我让小妄这两天也别住宿舍了，回来陪你。”

        “哎你这人真是。”裘悦对萧凯行的一言堂没有办法。

        萧妄打包了一些换洗衣服回家短住。

        回家住不是问题，问题是在裘悦的眼皮子底下，吃饭这件事就不好随便糊弄了。

        经历过困难时期的裘悦将“人是铁饭是钢”奉为硬道理，要求一日三餐一定要按时吃、好好吃，于是即便她行动不便，也试图要掌握厨房大权。萧妄劝说之下把这个重任揽到自己身上。

        但他除了那天帮田惜切了几刀牛肉之外，就没下过厨，裘悦对他颇不放心。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是网上搜了几个播放量比较高的教学视频，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跟着做，没想到做出来的菜还挺有模有样。

        裘悦对他赞不绝口，竖着大拇指一个劲地朝萧凯行夸：“我还担心他把厨房给烧了呢，真不错，这手艺都快赶上我了。”

        三菜一汤，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萧凯行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浅尝后鼻子哼了声，看向萧妄的眼神里难得多了些赞赏。

        吃了两口，萧凯行就接到局里的通知要回去开会，三两下把饭扒完就走了，裘悦习以为常，只是叹了口气：“你爸这工作，一年到头就没几天着家的，下次做饭不用做那么多，简单一点就好了。”

        萧妄默不作声地点了下头，他知道裘悦心里有很多委屈。

        有的父母望子成龙望女成凤，但也有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了。警察这份职业，不仅没什么休息时间，而且还危险。

        当初萧凯行让他考警校时，裘悦就强烈反对，但萧妄在侦察上表现出来的天赋让萧凯行无法放弃。

        吃完饭，萧妄把碗筷一并洗了，从厨房出来时看见裘悦在沙发上看电视，裘悦告诉他：“你刚刚手机好像响了。”

        萧妄拿过手机检查，没有未接来电，倒是田惜几分钟前给他发了几条微信，是一个视频和一个pdf文件。

        田惜：【萧警官，你的访谈视频和初稿出来咯，我们电视台有自己的杂志，到时候会发表在上面，你看看有没有问题。】

        配的是一个暗中观察的猫猫头表情包。

        视频和想象中出入不大，萧妄点开初稿，没想到短短的半小时节目，转成文字后内容就十分多，而且用词规范许多，不再是口语化的，手机屏幕小，看了两行，他的眼睛就酸的不行。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内眦。

        常用的那台笔记本他放在宿舍里没带回来，跟裘悦借用电脑。裘悦被黄金八点档的家庭喜剧逗得大笑：“你去吧，书房里呢。”

        书房的电脑没关，鼠标一动，屏幕就亮了起来，壁纸是萧妄毕业那年他们一家三口在警官学院门匾前的合照。

        裘悦挂着□□，右下角有两三个像是家长群的消息通知一直在闪烁，萧妄将窗口最小化，登了自己的微信，将田惜发给他的文件下载下来。

        字体大了，眼睛就舒服多了。

        比起最原汁原味的访谈视频，稿子更多了艺术加工，有些他在视频里可能词不达意的表达，田惜也帮他改过来了。

        【可以，如果能更多关注在反诈内容上而不是个人上就更好了】他给田惜回。

        【我们完全是借你的东风，宣传照挂出去后，市民街坊还有各路网友对你都很感兴趣，那我们就多多展露你的个人魅力咯】

        【能达到宣传效果就好】

        可能是他说话过于不解风情，田惜没回复了。电脑发出的蓝光看多了也还是会难受，萧妄抬手准备把屏幕掀灭，拇指将要触到感应按钮，右下角弹出了一封邮件。

        来自寻亲网。

        裘悦在客厅看着电视，茶几上的手机叮地一声，她拿起来一看，心中的喜悦只停留了一秒，便惊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然而腿上还有伤，这猛地一用劲，疼得她龇牙咧嘴地重新倒下去。

        她抓起拐杖，顾不上腿上锥心的痛，一瘸一拐地挪到书房，但萧妄已经点开了那封邮件。

        【亲爱的裘悦女士，你在寻亲网发布的寻亲公告已通过审核，请静候佳音。】

        萧妄一个字一个字读完，鼠标滑到下面，是三张旧照片。

        裘悦扶着门框，另一只没受伤的腿忽然一软，整个人歪倒在地，拐杖撞到门框上，发出砰的一声。

        一向听力极好的萧妄终于回过神来，箭步冲到裘悦旁边将她扶到椅子上。

        书房里一时安静得可怕。

        裘悦手脚发软，双唇微微颤抖：“小，小妄……”

        萧妄的眼里有些悲伤，却又充满怜悯，许久，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妈，你是不是都知道？”

        -

        萧妄的“人”生是从离开田惜家开始的。

        那时候他还叫闪电，是一只无忧无虑的快乐小狗，最喜欢吃南瓜面包。

        被送走的前一天，田惜给他喂了好多南瓜面包。那天他很开心，以为要有什么好事要发生，后来才明白，原来这是最后的晚餐。

        方芸将他交给了一个陌生男人，第二天，那男人就将他送去了一个养了很多狗的地方，那里的小狗有老有少，有肥有瘦，唯一相似的是它们的尾巴都夹得很紧，眼睛里充满了迷茫和恐惧。

        他起初不懂为何，直到当天晚上隔壁笼子里的两只黄狗被人拉出去开膛破肚，血水屎尿流了一地，他终于明白过来。

        这是当地的一个养狗场，说白了和养猪场养鸡场没有差别，来到这里的所有小狗只有一个命运，那就是被端上人类的餐桌，成为人类的腹中之物。

        他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被主人送到了这里。害怕之余，却又每天都期待着主人会出现，将他接回去。

        于是他每天都朝大栅门张望、等待。

        临近夏至，那几天天气很热，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人是来救他的，只有每天源源不断送到此处的落难小狗。

        桑城人有夏季吃狗肉补身体的说法，市场对狗肉的需求量大了，从原来的一天宰两只，到后面的一天五只、一天十只，等待换来一次次失望，他终于明白，能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狗场四面都被水泥围墙包了起来，只留一个栅门供人车进出，栅门是铁做的，杆与杆之间的缝隙只有十公分，闪电初略判断，这个宽度，无论他怎么缩都过不去，只能等门打开的时候才能趁机逃走。

        屠夫每天给他们喂一顿饭，饭是送到笼子里面的，放好了就马上锁上，时间太短，也难找到逃跑的机会。

        在没有想到对策之前，他每天非常努力地与同伴抢食，尽管那些发馊的残渣剩菜难以下咽，但只有吃跑了才有力气逃跑。

        直到有一天，狗场里来了好几个来取狗肉的人。

        为了方便车子进出，栅门没关，闪电一看，觉得机会来了，他孤注一掷，将早前埋在草堆里的剩饭挖出来嚼碎含在口中。接着找了一个容易被人发现的位置，躺倒，将嚼烂的饭菜吐出，伪装成一团呕吐物，手脚抽搐，装出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老方，你这狗都快病死了也不扔，是还想卖啊，我下次可不在你这里拿货了啊。”

        很快，他就听见有人说话。

        叫老方的人很快走了过来，“没有的事，这狗昨天还好好的，可能是天气太热中暑了，我给它拿到里面凉快凉快就好了。”

        “咔哒。”

        希望的锁头被打开，闪电被老方架着前肢拎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看见，老方就是那天将他送到这里来的男人。

        老方又对那几个人说：“这狗还挺沉，绝不可能是病狗，放心吧。”

        他踩着一双防水靴提着闪电往里屋走，闪电注意到离栅门越来越远，如果进去了，那要逃就更难了。他当机立断，趁老方没有防备，朝他手上咬了一口，老方瞬间疼得松开了手，闪电见势一个鲤鱼打挺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这疯狗，还咬人！抓住他！”老方捂住手臂大声咒骂。

        前方层层叠叠好多道人墙，他用尽全力往栅门冲，感谢夏天，那些企图要抓他的人穿的是露小腿的裤子，他那好久没修的指甲尖锐得很，一抓就是一道血痕。

        终于，栅门在他的身后关上。

        他逃了出去。

        可他仍然不放心，怕那些人开车来追他，还是一直跑一直跑，看到小巷就往里窜，直到筋疲力竭，再也跑不动，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那晚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里老方的脸变成了田惜的脸，田惜拿着一把菜刀，对准他的脖子砍了下去，血放干净后，她将他放进了一个烧着热水的大铁锅里，汆烫后扒掉了他一身的毛。

        闪电吓醒了，醒来时天还是黑的，隐约感觉到一丝凉意，他应激之下蜷缩起来，却被自己光溜的身子吓了一跳。

        该不会真的被人扒了皮吧？

        他惊恐万状，看见了纸箱和竹篓就想往里躲，跑动时发现自己的手脚也不似以往了，变得细长，还可以直立。

        他光着身子在黑夜里站了十分钟来消化这个事实。

        他，好像变成人了。

        没有一身毛皮的保护，他露出的皮肤光洁平滑，肌肉紧实，凌晨的温度有些许寒凉，不着寸缕的他感到了冷，他一时无法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一边凭借着印象效仿人类的行为。

        垃圾桶里有被人丢弃的旧衣服，闪电翻出来穿了，即便上面有污秽物的腐臭味道。太阳升起来，他感觉到饿，凭借嗅觉，他找到了饭店街的后巷，清洁工会将别人不要的剩汤剩菜倒在里面。只要他抓紧时间，那饭菜对他来说就还算新鲜。

        吃饱过后，他就在这附近的小巷里躲着人游走，偶尔捡些别人不要的衣服鞋子穿。有次夜晚经过服装店门口，借助橱窗玻璃，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没有獠牙，瘦瘦小小，顶着一个乱糟糟的鸡窝头。弱小得随便来个什么都能给他弄死了。

        他不明白变成人的意义在哪里，做小狗还能冲人摇摇尾巴要口吃的，变成人类后别人看他的眼神只有嫌弃，只会凶神恶煞地把他撵走。

        还不如当初不逃。他想。

        这样有上顿没下顿的乞讨流浪生活过了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几个一身黑的人把他抓了起来。起初他还苦苦挣扎，可是没吃饱始终缺乏力气，最后他的手被拷起押上了车，被关到一个房子里。

        这个房子和笼子很像，有一道道的围栏，他心想是不是依然躲不过要死的命运，竟然不害怕了。可是那几个人只是非常严肃的看着他，问：“西基街的杀人案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沉默换来的是他们更严厉的拷打讯问，那些人不让他睡觉，他一打瞌睡就打他嘴巴。

        他以为他会这么活活困死，过了三天，来了一个男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萧凯行。萧凯行似乎是领头的，其他几人见到他，气焰消下去几分。

        “萧警官，这人太难搞了，怎么都不招，而且他可能还有精神问题，咿咿哦哦的，话都不会讲。”

        “行了，留一个人帮忙记录，其他人在外面等吧。”

        萧凯行坐在他对面，不疾不徐地拿出几张照片，问他：“会说话吗？”

        彼时的闪电看起来六七岁，但词语库和两三岁小孩无异，简单的、日常的、说慢点还是可以听懂。而且萧凯行比起那几个黑衣人要温和一点，闪电佝偻的坐姿慢慢伸直，点了点头。

        萧凯行指着照片上的人：“这个人你认识吗？”

        闪电看见上面的人，缩了缩脑袋，摇头。

        接着萧凯行又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他被抓那天穿的衣服，一件白色的短袖，上面沾了褐红色的血迹。

        “那你为什么穿着这件衣服？为什么躲了两条街？”

        闪电只听懂了衣服两个字，萧凯行的眼神突然变得很犀利，似乎要将他看穿，他又蜷缩起来：“衣服……不要……”

        “什么不要？我警告你，你若想争取从宽处理，最好趁早坦白，别在这装神弄鬼的。”萧凯行说。

        闪电又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低下头挣手铐，偶尔偏着眼神去看萧凯行的表情。

        旁边的记录员对萧凯行说：“他这几天都是这样，我看也问不出什么来了，衣服上的血迹和死者吻合，说不定是智障儿童错手杀了人。”

        “你见过儿童力气这么大，能撂倒一个一百四十斤的成年人？”萧凯行瞪他，“算了，我看今天也问不出什么，别再虐待他，让他休息几天再审。”

        “知道了。”

        两人收拾好材料，正要出门，忽然听见身后断断续续的声音。

        “包子……人……不要……”

        萧凯行立刻转身回去，“你说什么？”

        “衣服……包子人……不要……”闪电弄着手铐。

        “去查一下西基街上卖包子的店，每一户都不能遗漏，看有没有可疑人物。”萧凯行马上安排下去。

        闪电又在这房子里待了好几天，关在这里的人要比他高大一些，但看上去还是青少年的模样。他在这里最瘦小，而且又是新人，有人跟他搭话也不回，于是不少人看他不顺眼，平白无故给他好多拳脚，直到管教来把人拉开。

        他被带出去那天，身上各处都有不同程度的青紫淤痕。

        来时穿的衣服被拿去作为证物封存了，管教给他拿了一套别人不要的旧衣服，那衣服对他来说过于宽大，一边的领子都滑到了肩膀下方。

        管教一翻名册，发现属于他那栏的监护人是空白的，名字也没有，当初是用编号代替的，“不会是孤儿吧？”

        他给萧凯行打了个电话，“你们那天送来的孩子，没监护人呐，要送到孤儿院吗？”

        没多久，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了门口，闪电第二次看到萧凯行，还是害怕得往墙角缩。

        “欸不用害怕，这是萧警官，你能放出来还得多亏他。”管教拖着调子说。

        萧凯行这次过来是还有一个问题想搞清楚，他肩宽腿长，又穿着一身警服，气势很强，走到闪电面前却单膝跪地半蹲下来：“你怎么知道衣服是包子店老板的？你看见他脱了吗？你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可以。”

        怕闪电听不懂，萧凯行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只见闪电摇了摇头，“……我闻到。”

        “你是说鼻子闻到了？”萧凯行觉得匪夷所思，但闪电点了头。

        “行了，把他送去福利院吧，他应该是会讲话的，应该没人教过。”萧凯行对一旁的管教道，顺手将滑到肩膀的衣服网上提了提，这一提，领子就垂到胸前，露出了他的白色胎记。

        “等一下。”萧凯行打断了要联系福利院的管教，他的眼眸变得幽深，“我亲自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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