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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上)


民国初年的上海滩是各方间谍同台竞技的角斗场,76号作为南四省最大的特务机构,自然不能不插上一手。

        “兰桂芳”歌舞厅就是76号这条根系庞大的藤蔓上,扎下的一根不着痕迹的利刺。

        男装打扮的文饮冰和一身织锦丝缎旗袍的陈曼泽相携而入时,包厢里早已有人等候。那裹在黑色长风衣里的男人站起身,将竖起的领口翻下,露出白日里不敢显露人前的真面目:“文司长,久仰。”

        文饮冰摘下高檐帽,解开衬衫领口的扣子,一边给自己扇了扇风,一边点头招呼道:“斋藤……不,应该是滕勇先生,幸会。”

        这是军情司司长头一回和这根安插在岛国帮派内部的“钉子”会面,两边都在赶时间,没心思兜圈子打太极,文饮冰一上来就开门见山:“据我所知,腾先生和76号一直是单向联络,突然提出亲自见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男人点了点头:“我今日冒昧拜访,确实有件事想请文司长帮忙——听说76号最近秘密抓捕了一个岛国间谍,可有这回事?”

        文饮冰心头倏忽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和陈曼泽难以察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男人踌躇良久,突然咬了咬牙,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推到文饮冰面前:“如果是这个人,我想请您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文饮冰打眼一瞧,那照片的质量相当一般,人脸跟打了磨砂似的,只能分辨出大致轮廓。

        可她还是一眼认了出来——是铃木义。

        文司长的眼神骤然凝聚,锥子一样扎在滕勇脸上,十根手指交叉在一起,摆出一个“洗耳恭听”的架势。

        男人也不废话,简明扼要地直奔主题:“铃木义……他虽然自小随父母去了岛国,却是不折不扣的人,祖籍浙江。他利用铃木社长高级秘书的身份,暗地里送出许多重要情报,也算于国用功。如果可以,还希望您能……”

        文饮冰打了个手势,滕勇的话音便消失在喉咙口。

        文司长十根手指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可能是不知不觉中加重了力道,指节泛起冰冷的青白。

        陈曼泽一眼瞧见,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在她有限的印象中,一旦文小姐做出这个动作,往往意味着她遇上了某个天人交战的难题,因为进退维谷,所以难以决断。

        “……是吗?”文饮冰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她是个控制力极强的人,心理活动越是激烈,面部表情控制得越是精准,连眼角弯下的弧度都恰到好处,“如果真如您所说……这位‘铃木先生’在被捕时就应该说明真相,又怎么会引起‘误会’?”

        滕勇叹了口气,脸上的烦躁和不忍几乎化成实质淌落而下。

        “他父亲在他十多岁时就过世了,身边也没个亲朋好友,除了他自己,还有谁知道他是人?”男人低声说,两只手下意识地摁在茶几上,摆出了正襟危坐的架势,“连我们都是这两年才联系上他的,他天天跟在铃木下弘身边,一没人证二没物证,空口无凭的,76号会信吗?”

        文饮冰居然被问住了。

        “他在岛国十多年,成日与虎狼蛇蝎混迹,久而久之,这层畜生的皮囊长在身上,怕是自己都剥不下来了,”滕勇苦笑了笑,“可就算披着畜生的皮,终究揣着人的心——不然,您以为段德彰和岛国人密谋卖国条约的事是怎么爆出来的?”

        文饮冰蓦地一抬眼,瞳孔凝聚成一个针尖大的小点。

        滕勇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由着她用那双锥子似的视线削皮挫骨,坚持把话说完:“《民三条约》如此机密,你们76号在大总统府前前后后安插了那么多人手,也没听到半点风声,如果不是铃木冒死送出消息,文司长,的大好河山就只能拱手送给岛国人了。”

        “我可以向您打包票,他跟这回的刺杀案绝没有关系,如果我没猜错,他之所以阴差阳错地当了替罪羊,多半也是因为之前送出消息,招来岛国人的猜忌,才……”

        他一句话没说完,文饮冰猛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包厢。

        按照文司长的想法,她恨不能插上翅膀,瞬间飞越小半个上海滩,赶回76号将那嘴巴比贝壳还紧的小子提溜出来,先揪着领子晃一晃,将那脑袋里的水控干净,再仔仔细细查问明白。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前脚刚走出“兰桂坊”歌舞厅,还没来得及坐进汽车,后脚就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文司长!”

        文饮冰扭头一看,认出来人是76号当晚值班的一个特勤人员,不由皱起眉头:“你怎么赶过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那人跑得急了,喘了好半天才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您、您走后不久,军政府就派了人来,将那个岛国间谍提走了。”

        文饮冰搭着车门的手猛地一发力,差点在金属门板上摁出一个坑来:“提到哪里去了?”

        那人觑着她的神色,结结巴巴道:“说、说是奉了少帅的命,留着他夜长梦多,要拉到城外直接枪毙……”

        他话没说完,文饮冰已经坐进车里,车门猝不及防地一带,将他后半截话音干脆拍断了。

        文司长是上海滩头号特务头子,暗杀刺探的行家里手,没人比她更清楚上海城郊哪里最适合让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陈曼泽一脚油门踩到底,汽车风驰电掣似地消失在夜色中,直奔城南而去。

        此时此刻,文饮冰脑子里就像被过境的台风肆虐过,一片兵荒马乱,陈曼泽絮絮叨叨了一路,那些字句从左耳朵钻进去,又从右耳朵整整齐齐地列队而出。

        随着汽车颠簸,无数个念头也在七上八下——滕勇说的是真的吗?那男人真是打入岛国内部的间谍?“民三条约”的消息是他传出来的?那他为什么不说?

        哪怕他知道自己没有证据,也不会有人相信他的说辞,可76号的屠刀已经架到脖子上,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下意识地辩解一二吧?

        他真不怕自己死在76号……以“岛国间谍”的身份,死在自己人手里?

        哦,这男人可能真的不怕,孤身一人与虎狼周旋多年,连76号的大刑都不能让他眨一眨眼,他大概压根不知道“怕”是怎么写的。

        不为名,不贪利,不慕权……那他活了半辈子,又是图什么呢?

        这些念头纷至沓来地升起,又悄无声息地湮灭,等文饮冰回过神时,汽车已经开进荒郊野外,在一片小山包前停下。

        “前面就是军政府秘密处决犯人的刑场,”陈曼泽回过头,“车子开不上去,只能徒步走……”

        文饮冰等不及她第二句话,迫不及待地拉开车门,那一刻,她无师自通了传说中的“轻功”,几乎脚不沾尘地冲进夜幕中,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什么叫“风一样的女子”。

        刑场并不难找——前两天刚下过雨,松软的泥土吸饱了水分,十分泥泞陷脚。山路上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顺着脚印,文小姐轻车熟路地攀上山头,隔着繁茂的草木,一眼瞧见底下山谷里站着一排人,各个荷枪实弹,黑洞洞的枪口平举向前,对准一个五花大绑、跪在地上的男人。

        文饮冰只扫过一眼,浑身汗毛差点炸成刺猬。

        是“铃木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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