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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下)


文饮冰在椅子上坐下,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这人的咳嗽声逐渐平复,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铃木先生失踪了整整三天,铃木社长却当没这回事似的,看样子并不把您的死活放在心上啊。”

        男人深吸了两口气,好像不这么做就没法顺畅地说出话来:“这个不重要……”

        文饮冰略带诧异地挑了下眉:“那依铃木先生看,什么才重要?”

        “有一个国家,一度四分五裂,直到邦国统一,国力迅速崛起,短短数十年间一跃跻身世界强国,甚至能与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相抗衡。”

        男人两只手腕被绑在刑椅扶手上,不知是痛苦还是怎的,手指死死抠住木头,因为用力过猛,指甲几乎劈断:“强国的前提是大一统,与其同室操戈、内战相耗,不如各退一步、南北和谈——这就需要其中一方首先做出让步。”

        文饮冰:“……”

        这画风转得太快,从刑讯拷问毫无过度地切换到“论崛起之座谈会”,文司长有点没跟上,铁树开花似地懵了。

        “南四省督帅薛崇山是个有手腕、有魄力的人物,只可惜政客气太重,未必有这个心胸……”男人话音一顿,偏头剧烈喘息着,差点把嘴唇咬破,才将到了喉咙口的血腥气强咽下去,“这两年,76号锋芒太盛,虽说是为了报国锄奸,可难免碍了人眼——你在南四省又时日尚短,根基不深,如果我是你,不会选择薛家父子。”

        他这番话说得极顺畅,似是在心头颠来倒去过无数遭,如今水到渠成,自自然然就脱口而出。

        可在文饮冰……有那么两三秒光景,文小姐只觉得有个惊天大雷当头砸落,神魂被这三言两语震出了天灵盖,绕着上海滩晃晃悠悠地兜了三个圈,一时间整个世界都错位了。

        也不能怪文司长大惊小怪,这番话从谁的嘴里冒出来都不奇怪,可换成一个岛国特务……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跟一头狼帮着牧羊犬维护羊群秩序似的,能不让人毛骨悚然?

        文司长嘴角那丝画上去似的、若有若无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她微微眯起眼,目光刀子一样从他脸上刮过:“你什么意思?”

        铃木义脸上泛起一阵潮红,小幅度地佝偻起肩背,筛糠似地抽搐着,几乎拼尽全力才没让声音露出破绽:“我只是实话实说……北边的赵鼎钧虽是草莽出身,眼光、心胸却远胜薛家父子,这从满洲里战役就可见一斑,你为什么不留在北边,而是费尽周折地南下?”

        文饮冰往前走了两步,不紧不慢地半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勾住这人下巴,逼迫他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人眼睛:“您很聪明,知道怎么利用人心的破绽一击中的,可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一个人不会在同一个坑里栽两回’?”

        铃木义想说什么,一阵小阴风就在这时打着旋地涌进来,火盆里的火倏忽一跳。这男人关在刑讯室里三天,不知被泼了几桶凉水,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当即打了个哆嗦,到了嘴边的话愣是没说出来。

        就这么一打岔,文饮冰已经松开手,春葱也似的手指摁住他肩膀,稍微一用力,男人猛地抽了口凉气,额角爆出凌厉的青筋。

        “你把我的耐心都耗尽了,”凶命远播南四省的76号首席特务头子撕下温情脉脉的画皮,将平日里小心隐藏起来的、冰冷狰狞杀伐决断的面目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她一点一点加紧力道,纤细的手指就如两道铁箍,几乎穿透纱布钉入血肉,“铃木先生,你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不可吗?”

        男人险些咬碎了牙关,才把一声闷哼和着血吞咽回去。

        然而他挣扎着抬起头,和这女人保持对视,艰难地勾起嘴角:“你这么愤怒,是因为我冒犯了南四省的当权者,还是因为我说中了真相?”

        文饮冰的耐性在敌进我退的反复试探中逐渐消磨尽了,没兴致再被他牵着鼻子逛花园,干脆打断道:“你们岛国人在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为了一个假身份,能把一家十几口全部灭口,连军政府都成了千疮百孔的筛子……你说,我没有理由愤怒吗?”

        “岛国人”三个字像一根尖利的钉子,毫不留情地扎入耳根,男人平静的眼神终于变了。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他脱口而出:“我不……”

        文饮冰:“什么?”

        铃木义话音刚冒了个头就发觉不对,刚撬开一条缝的嘴毫无预兆地闭上,跟个水浸不透的贝壳一样,死活打不开。

        文司长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彻底没了耐心,起身打了个响指。等在外头的兵哥们应声而入,业务熟练地将人提溜起来,重新绑上刑架。

        文饮冰就着墙角的水盆洗了洗手,带着陈曼泽不紧不慢地走出刑讯室,夜风欢欣鼓舞地蜂拥迎上,将萦绕周身的血腥味驱散干净。

        文小姐深吸了两口气,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总算消停了些,就听刑讯室的门没关紧,里面依稀传出沉闷的声响。

        那是皮鞭破空而至、撕开血肉的动静。

        文饮冰垂下眼,盯着那只洗干净的手瞧了片刻,从怀里掏出绣着萱草花的手绢揩了又揩,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怀中。

        陈曼泽看出她心情不好,十分聪明地往旁让了两步,低头看着鞋尖,假装自己是个小透明。

        可惜,她有心装不存在,文小姐偏偏不让她如愿:“这两天忙着和岛国人计较,都好久没见到兆中了,那小子干嘛呢?”

        陈曼泽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还能干嘛,忙着挣钱呗,听说各国商行大班哭着喊着争抢口红订单,都快打起来了。”

        “那敢情好,”文饮冰说,“他赚得越多,76号拿的分红就越多——你说下回咱是换德国的马克沁,还是英国的李恩菲斯特?”

        陈曼泽没吭声,不知是不是她想多了,总觉得自家司长想要的不是马克沁也不是李恩菲斯特,而是拿枪杆子把里面那位的脑瓜壳打爆了。

        其实,不用陈曼泽提醒,文饮冰也察觉到自己近来的异常。她琢磨了很久也没找出原因,只能归咎到周期性荷尔蒙失调,还打算找康医生开几贴中药,调理一段时间。

        直到一个自称“斋藤勇次郎”的男人找上门,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这阵子的反常是为哪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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