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一切都按照庞塞特小姐计划的那样安排了。

        玛丽安娜乖巧地在床上养了一个星期伤，脚踝处恢复得比医生预计的还要快。伍德布里奇先生一星期后按时前往伦敦，但他成功说服了其余人留下，等待他数日后从伦敦返回。

        “布兰登还需要巴雷花园，”伍德布里奇先生这样对达西说，“他在舞会上认识了艾米丽·罗伯茨小姐，现在，他需要一点时间下定决心接受罗伯茨一家的晚餐邀请。”

        达西皱起他深褐色的眉毛：“布兰登需要巴雷花园的宁静，但他不需要艾米丽·罗伯茨小姐。”

        “如果你这样认为，达西，我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自认为拥有着永恒而稳固的感情的伍德布里奇先生包容了自己在情场上失意的朋友。

        但在出发日那天，伍德布里奇先生还是按捺不住，朝达西说道：“实际上，在某一位小姐处受了挫折的先生，都应该冷静而理智地将眼光放到另外一位小姐身上，这样他就会发现天底下甜美可爱的小姐真是数不胜数，不是只有哪一位小姐才拥有独特的吸引力。”伍德布里奇先生颇有深意地说，“他们都应该采取这样聪明的做法——不论是布兰登，还是别的什么先生。”

        达西原本只是将朋友送到门口，此刻他停下脚步，神情冷峻：“我不记得曾经和你提起过哪怕一个字。”

        “噢是的，不过宾利总是个开朗健谈的人，而你在赫特福德郡的表现——我总有别的信息来源。别担心，我的朋友，不管是宾利还是我，都对你的经历守口如瓶。”

        他们甚至在小姐们面前假装不知道达西倾心于一位乡下小姐的事，虽然他认为当时在场的人中间，大概只有总是呼呼大睡的赫斯特先生，与正直而又沉浸在自己神伤中的布兰登上校真正不知情。

        “我没有真正陷进去，”达西有些僵硬地说，“我及时让自己脱离了。”

        “所以你是正确的，而布兰登也需要作出这样正确的选择。”伍德布里奇先生戴上帽子，一只脚踩进了轿厢，回头道，“达西，我没有操控朋友的意思，但如果布兰登接受了罗伯茨一家的晚餐邀请，请你为他感到高兴——时候不早，我该走了。无论如何，请在巴雷花园多停留几天吧，可怜可怜我的凯蒂，要是她一个人陪着道森小姐留在屋子里，得多么无聊啊——让她和你们一起散散步，打打牌。好了，祝我一路顺风！”

        达西冲他点点头：“一路顺风。”

        马车驶出巴雷花园的大门之后，达西转身朝室内走去。因为出发时间太早，昨夜伍德布里奇先生就与其他人道过别，并且叮嘱自己的表妹与客人享受睡眠，千万不要早起送行，于是现在送别他的就只有达西一人。

        达西原本打算去起居室，但现在正是女仆工作的时间，壁炉还没有升起来，棋牌室也同理，要再回房间睡觉则有违他的习惯。

        他心绪不宁，在前厅转了一圈，索性一头扎进外边冬季早晨的湿寒之中，下意识沿着上回寻找道森小姐的路线，朝湖边走去。

        寒冷有助于冷静。

        伍德布里奇先生的话像一根针一样在达西心里戳了一下，提醒他刻意遗忘的感情，与试图从脑海中驱走的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

        而想起伊丽莎白小姐让他烦躁。

        烦躁的达西闷头走了一阵，随着身躯逐渐变暖，他也平静了些许。

        然而不等他完全平心静气，恢复到那个好像永远也不会被笑话逗笑的达西先生，他发现自己走到了湖边。达西于是一下就想起了一周之前，在这里见到的玛丽安娜·道森小姐——在他二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没见过的让他这样不省心的小姐！

        那时候雨串像幕布一样密不透风，把天都压黑了，达西匆忙出门时没来得及戴手套，握着伞的双手很快就变得冰冷。

        这样的天气里，道森小姐就那样站在一道陡坡顶上，纤细的身影朝一边歪着，多半是脚上有伤。她仿佛对风雨寒冷毫不在意似的，盯着坡道歪了歪头，好像在寻找一条最适合滑行的路径。

        达西只觉得头皮一炸。原因当然有对于她这个计划的愤怒，认为她过于鲁莽，所以他大声呼喝，试图阻止。好在道森小姐从暴雨中分辨出了他的声音，乖乖站在那里等着他。

        但还有别的原因。

        暴雨剥夺了世间的光亮，把一切都拉进雾蒙蒙的灰色与黑色中，那个独自站在无边风雨中、游戏一般计划着滑下草坡的人影却有着鲜明而锐利的色彩。金黄，明黄，鲜红，亮蓝，夺目的颜色好像被涂在了玛丽安娜·道森身上，令她一下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前面。

        达西不喜欢违背传统。达西不是诗人。达西喜欢理性的思考。

        然而他遮不住那一刻道森小姐身上的颜色。

        想到这里，达西心里的烦躁又升腾起来，与之前有些许不同，又好像如出一辙。

        对了，她后来是怎么解释的来着？爬上坡之后看到天气放晴，所以打算去山谷中走一走？达西抬头看着眼前的陡坡，他来到巴雷花园后，只在湖边散步钓鱼，还没有爬上过陡坡，见过另一边的风景。

        现在看起来并不会下雨，没有太多迟疑，达西迈步往陡坡走去。他惊讶地发现这道草坡比看起来更加陡峭，并不容易攀爬，但同样的，爬上之后，所见到的风景也出乎他的意料。

        空气潮湿而寒冷，但非常干净，他看到远处蔓延开的榉木林，榉木林背后隐约发白的小山丘，风景十分开阔怡人。低头则见到了道森小姐说到的那一片山谷，茂密的树冠展露出深浅不一的绿色，没有风，像被固定住的幽深海洋。

        她喜欢这样的景象？达西一边小心地往山谷中走，一边感到诧异与理所当然交织的复杂心思。

        这不是什么秀雅的地方，如果没有阳光，山谷中的密林就会因为过于茂盛和安静而显得阴森可怕。但道森小姐又的确可能会喜欢这一份在常规审美之外的与世隔绝，正因为不是传统而熟悉的美，所以她才会喜欢。

        达西想起自己曾经见过的、道森小姐冲庞塞特小姐笑起来的模样，觉得这两人成为朋友不是没有理由的。

        他在心里笑着摇摇头，面上的表情也终于松了下来。

        达西一边打量这片密林，一边猜测道森小姐在山谷中散步时会走什么样的路线，不知不觉中，天光变亮，蜂蜜一样金黄的阳光穿透层叠的绿叶，照射到达西身上——该回去了。

        因为头发和外套上都沾了露水，肩膀上还停留了一片小小的树叶，达西回到巴雷花园之后，先上楼整理了一番，才到早餐室与其他人汇合。

        除了道森小姐，其他人都在，达西与众人互道早上好，随后坐在了布兰登上校对面。

        平日早餐时的聊天，布兰登上校都表现得不太热衷，好在大家都体谅他的心情，没有强迫他参与交谈。然而今天，布兰登上校先是看了达西一眼，用刀叉卷起培根，正要送到嘴边时，动作停了一下，接着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又抬头看了达西一眼。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错。”布兰登上校微笑说。

        达西顿了一下：“早上稍微做了一点儿户外运动。”

        “你出门散步去了？这么早。”

        “湖那边有不错的风景，爬上陡坡，你就能看到远处的树林，还有脚下的山谷。”

        布兰登上校点点头：“是道森小姐说过的那条路线。”托道森小姐的福，现在整个巴雷花园的人都知道了，在陡坡的另一侧，有一座美丽得让人淋着暴雨也要观赏的常青乔木密林。

        听到玛丽安娜的名字，代替伍德布里奇先生坐在主位的庞塞特小姐飞快地瞥了达西一眼，接着她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面带微笑与左边的宾利先生交谈。她的耳朵正对着达西，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布兰登上校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达西却犹豫了一下，才说：“是的。”接着就一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布兰登上校并没有在意，他很快与达西说起了其他话题，庞塞特小姐却眯起了眼睛。当宾利小姐终于开始与她的兄长聊天，解放了庞塞特小姐后，她的视线便立刻朝达西投去。

        没有异状，一切都很平常，好像刚刚的都是她的错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盯着达西先生的时间过长，他察觉了自己的视线，转头迎上之后，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庞塞特小姐，道森小姐今天感觉如何？”

        还是很普通，声音低沉平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关心意味。庞塞特小姐打消了那个可笑的念头，礼貌回答：“好多了，今天再请医生看一看，说不定过两天就能下床走动了。”

        达西点一点头：“再好不过，祝她早日恢复。”接着，没有再说任何与玛丽安娜有关的话，又与布兰登上校聊起曾经遇到过的海上风暴了。

        庞塞特小姐：“……”

        这位先生果然不行，她刚刚是在幻想什么？时间不多，不该左右摇摆了，还是提醒米娅多关注宾利先生吧——

        虽然米娅的心总是偏向这位没有希望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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