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九章

庞塞特小姐总是说到做到。

        当玛丽安娜的脚踝奇迹般地在伍德布里奇先生返回巴雷花园之前就好了大半，终于能够下床走动之后，她邀请玛丽安娜做的第一件事，是为自己画一幅画像。

        玛丽安娜虽然感到疑惑，但并没有拒绝。她坐在装饰了软垫的高背椅上，一边打开画夹，一边问正兴致盎然地挑选座椅的庞塞特小姐：“你想要什么样的画像，凯蒂？”

        “半身像就可以，但最好是水彩画。我想带回伦敦，用镜框装起来，就摆在我的房间里。”

        庞塞特小姐挑中了一张天蓝色绒面、装饰了蕾丝花边的椅子坐下，一脸严肃地冲玛丽安娜点头。

        玛丽安娜好笑地摇摇头，仔细调整庞塞特小姐的坐姿和位置，好保证光线能以一种最柔美明亮的方式照射在她身上，然后出于对朋友性情的了解，她不怎么抱希望地问道：“准备好了？”

        通常庞塞特小姐都会要求三次以上的调整，因为她总觉得坐姿不舒服，也不够自然，会让她的肖像画变成那些僵硬无趣的家族画像。但今天庞塞特小姐异常配合，她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朝玛丽安娜伸手：“一切都好——让我看看你以前的画。”

        玛丽安娜：“……你确定？在你已经坐好、而我的右脚踝还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

        “我确定，不过你的确行动不便。”庞塞特小姐叹气，作势要起身，“好吧，我自己——”

        “停。”玛丽安娜保持情绪稳定，微笑伸手阻止了庞塞特小姐，“你不要移动，我来。”她不想重新调整模特的姿势和光线。

        她从画夹中取出从前的画，厚厚一叠，大小不一，都是风景画。说实在的，她的画在准确抓住形状方面并不值得称道，但庞塞特小姐总是夸赞她对于光线与空气的把握，每次只要玛丽安娜拿出画夹，她都要翻出来看一看——即便是现在这样的情况。

        而玛丽安娜会对庞塞特小姐说大部分的事，但总有些事是独属于她自己的。比如说她认为自己虽然在整体空间与形状方面做得不好，但只要是她喜欢的那一部分线条，她都完美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画下来了。

        又比如说，压在最底下的那一张小小的素描草稿，上面只有一个侧脸轮廓，与一双穿着系带皮鞋与西裤的修长小腿，她巧妙地将它留在了画夹里，没有让自己的朋友察觉。

        她合上画夹，捧着那一叠画，小心站起身：“好了，给你——”

        在她站起身的那一刻，画室的门响了。玛丽安娜还没反应过来，庞塞特小姐已经气定神闲地说了“请进”，接着，意料之中的宾利先生走了进来。

        这时候玛丽安娜开始明白庞塞特小姐的规划了。

        宾利先生一见到玛丽安娜竟然站着，就惊呼着几步走过来，伸手要扶她坐下：“道森小姐，请小心你的脚踝！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请千万别犹豫，直接告诉我。快，请坐下吧！”

        他的反应和担忧的表情让玛丽安娜以为自己不是扭到了脚踝，而是失去了右腿，她一边重新坐下，一边下意识回答：“我只是想把这些画拿给凯蒂……”

        “请让我——”宾利先生接过那些画。

        “噢不用了，”庞塞特小姐忽然苦恼地皱起眉，“虽然我很想欣赏米娅的画作，但现在正是作画途中，如果我动作太大，会让米娅为难的。我想还是算了，宾利先生——”

        她本来想说还是请宾利先生代她欣赏，却被下一位走进来的先生把话堵了回去——达西落后些许才迈步进门，一边往里走，一边轻轻朝玛丽安娜颔首。

        庞塞特小姐：“……”

        因为完全没有自己扰乱了庞塞特小姐精心安排的自觉，所以达西泰然自若地和在场的人打招呼。庞塞特小姐在一旁咬牙切齿地想，自己明明只邀请了宾利先生，为什么达西先生也来了？怎么，他是宾利先生的监护人吗？

        宾利先生很快解答了这个疑惑，他赞叹地翻看着玛丽安娜的画，招呼达西一起来观赏，又向庞塞特小姐解释：“听说道森小姐要为庞塞特小姐画像，我简直不能更感兴趣了！当然，我认为其他人也应该同享这个机会，可惜卡洛琳他们被二十一点绊住了脚步，达西倒是有空——”

        庞塞特小姐扯出一个笑：“那真是太荣幸了，对吧，米娅？”

        玛丽安娜：“……”

        玛丽安娜不觉得荣幸。玛丽安娜只觉得脸要烧起来了。她现在只想一把抢回宾利先生手里的画，塞到画夹里，再把那位在宾利先生的热情邀请下、走过来微倾着身子去看自己画的先生一路推到门外去——再把门关上，好让他绝对不能进来！

        为什么达西会有兴致来看小姐们玩笑似的作画呢！

        之前宾利先生接过自己手上的画时，她还只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像在朋友面前展示自己的才艺一样，有一点表演的尴尬，还有一些分享的愉快。但现在达西也来看她的画，她却全身心都在抗拒。

        不是因为讨厌他，是因为感到害怕。害怕他的评价，也害怕被他看穿。

        玛丽安娜浑身僵硬，压根不敢抬头，只能拿出炭笔，开始机械地在画纸上打草稿。她听到两位先生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画，交谈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像带刺的毛球一样落在她的头顶。

        “这张画的是泰晤士河的夕阳——这是威斯敏斯特宫吧？”宾利先生称赞道，“画得很像，颜色也非常漂亮！”

        达西：“嗯。”

        “这张树林也非常美丽，雾气简直像真的一样，太出色了！”

        达西：“唔。”

        “噢！这是布鲁姆斯伯里广场！达西，看这在冬季阳光下散发出寒气的树干，就和我亲眼见到的一模一样！”

        达西：“嗯。”

        玛丽安娜：“……”

        好的，她现在完全冷静下来了，既然达西不做评价，她也没什么好紧张的。玛丽安娜长出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画纸上，打量着自己的模特，先将头部的轮廓要点定下来。

        模特小姐显然不怎么高兴，玛丽安娜观察五官的位置时，总觉得庞塞特小姐的嘴角往下撇太多了。她轻声提醒道：“笑一笑，凯蒂。”

        庞塞特小姐给了她一个假笑。

        “如果你认为这样可以的话，我也没有任何意见——”

        玛丽安娜话还没说完，庞塞特小姐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笑容自然了一些，显然她并不认为画像上出现自己的假笑是可以的。

        虽然看起来脾气不好，但庞塞特小姐实在是很好懂——玛丽安娜忍不住低头笑了一下，随后夸奖道：“做得很好。”

        她的声音很温柔，达西站在她斜后方，轻易就捕捉到了那个轻软的笑容与声线。

        他的视线一顿，接着又回到宾利托着的画作上。现在宾利显然对道森小姐正在画的那一幅画更感兴趣，弯腰凑了过去，达西于是伸手接过，低头一张张仔细观赏起来。

        要说道森小姐是一位多么出色的画家，他并不能同意，但就像最近他常常去散步的山谷密林一样，从这些画作中，他对道森小姐有了一些新的了解。

        看得出来，她对准确地再现现实中的风景没有兴趣，形体抓得并不算准，色彩也有些随心所欲。但她的画作像她的另一种语言，在试图与观众进行用别的办法难以达成的交流。

        那张泰晤士河的夕阳，天空苍白浅淡，水面却色彩浓烈，粼粼的波光之下潜藏着幽深的暗蓝，是低头注视着水面的人略带忧郁的视角。

        那张树林中的雾气布满画纸，令后边的树海模糊不清，是作画者内心茫然的具现。

        至于那张布鲁姆斯伯里广场，虽然画的是寒冷的冬季，但面目模糊的行人都衣装明亮，就仿佛一个生活在冬天般寒冷中的人，努力用粉饰的办法来为自己寻找表面的温暖。

        达西不认为这些画技巧出众，更称不上有什么深刻的内涵，然而他看得非常专注，每看一张，就更了解道森小姐一分。

        以她的遭遇而言，如果要求她拥有一颗开朗活泼、积极向上的心，就过于残酷了。她的内心就像那些色彩与构图一样，充满了挣扎，迷茫，失落，同时又像她不执著于形体与再现现实一般，流露出自由与自我的意志。

        达西不喜欢苦涩带刺的心。但他原谅道森小姐——或者不如说，他怜惜道森小姐，所以也宽容了她。

        而他欣赏有自主意志的人。

        况且即便道森小姐怀着一颗苦涩的心，身上那些明亮的颜色也无从遮盖。比起她以为会受到喜爱的“贝内特小姐”式的笑容与谈吐，真正的她——坦诚地谈论起书籍的她，在暴风雨中努力自救的她，在画作中传达自我的她——反而更加夺目。

        达西慢慢地将手上的画作看了一遍，除了偶尔投来打量的一瞥的庞塞特小姐，其他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都没有察觉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来的过于温和的表情。

        真正的道森小姐就已经足够好，达西想，他应该告诉她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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