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收到这本出乎意料的小册子，玛丽安娜的心脏停了一下，接着它好像陡然失忆，不知道怎么跳动了似的，时快时慢，仿佛在试图通过乱七八糟的节奏，找回之前的平常与安定。

        暂时不太成功。

        玛丽安娜接过册子，随手一翻，只看到上面印着诸如“政府”“当下”等字样，但一点儿也没明白上边说的是什么。

        她努力镇定了一下，体面地和达西道谢：“您还想着这件事，真是太感谢了。我一定仔细阅读——这本册子，需要我在什么时候归还呢？”

        达西似乎没有想过归还时间的事，他愣了一下，才回答：“什么时候都可以。它是我的，不是借来的。”

        真是一位慷慨的先生，玛丽安娜一顿，抬头朝达西微笑：“好的，谢谢您。”

        玛丽安娜或许觉得自己只是普通地笑了一下，但在达西眼中，这个笑容却有着别的含义。

        与美貌无关，这个笑容以一种难以置信的清晰度，印刻在了他的眼睛里，因为那不是他曾经见过并且觉得刺眼的贝内特小姐式笑容，而是稀有的、她对待庞塞特小姐时的笑容。没有任何违和的因素，她在用真诚的笑容表达对他的感激——而这也的确传达到了。

        达西没察觉自己也浅浅笑了一下，他点点头，告辞离开了房间。

        达西走后，玛丽安娜没能立刻打开那本或许藏有救命稻草的小册子，并不是因为这个可能性曾经被伍德布里奇先生一口否决，而是她仍旧觉得心慌意乱。

        心脏没有刚开始接过这本册子时那样不正常了，但此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涌上来，温暖又安全，但同时令她觉得隐含着渐渐逼近的危险。

        她没有期待过这本小册子。但现在她得到了它。

        这就是幸运与惊喜吧？就像昨天她在阴沉沉的乌云之下，见到破云而出的金色光芒一样。不同的是，她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来这本册子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转为不幸，它比稍纵即逝的阳光安全多了。

        玛丽安娜躺了一会儿，才终于翻开这本大约只有一百页的书册。

        书册虽薄，但塞满了玛丽安娜之前从未了解过的信息，从目录看，有看起来与她相隔遥远的诸如议会、军制、贵族分级与继承制度等，也有与她息息相关的婚姻规定。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一位未成年的女性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婚姻？或者说在什么样的条件下，被监护人强加的婚姻不具备任何效力？玛丽安娜从前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自己遇上之后，她意识到自己不应该是唯一一个走投无路的人，毕竟这世界上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赌棍、酒鬼、杀人犯，和在买卖人口方面才能出众的人。

        既然如此，会不会有一些之前没了解过的机构，专门帮助她们这样处于弱势地位、好像连声音都没法被听到的人？

        玛丽安娜怀着微弱的希望，仔细读完了手册中关于婚姻的内容。她先扫了一遍，又仔细读了一遍，出了会儿神，打算一字一字读第三遍。

        不要急躁。说不定是有什么遗漏，说不定其实里面有她想要的信息，只是看漏了，玛丽安娜如此安慰自己。

        然而第三遍开始没多久，又来了一位访客。

        这回是宾利先生与宾利小姐。在女仆开门之前，玛丽安娜眼疾手快将书册藏在了枕头下，装作一切如常，接着下意识以一个贝内特小姐式的笑容向两人打招呼。

        等寒暄了两句，她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之前已经决定减少对贝内特小姐的模仿，用真实的自己面对宾利先生了。结果不论是刚才的微笑，还是寒暄时的应答，她在没有做好足够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只要一见到宾利先生的脸，就自动转变到“第二个贝内特小姐”了。

        ……算了，现在再改也来不及了。不过说实话，这两位访客比达西还让她预料不到，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没有什么特别的，宾利先生是来探望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的玛丽安娜，宾利小姐则是敏锐地从刚才与达西先生简短的对话中，察觉了他消失的那一小段时间的去向，因此认为自己应该上来看一眼——看看这位令她摸不准是否有威胁的道森小姐。

        说真的，某些方面来看，道森小姐恐怕比当初的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的威胁更大，毕竟她是一位男爵家的小姐，也没有什么住在齐普赛街的亲戚。

        而且昨天达西将道森小姐救回来，还能说是出于绅士的道德感，刚才在舞会中途上楼探望，却难以用普适的助人为乐解释了。宾利小姐对此感到不安。

        于是在宾利兄妹的访问时间里，宾利先生友好地关怀着玛丽安娜，问她晚上感觉如何，是否需要他去拿一本书过来解闷，宾利小姐便站在一旁，仔细观察她的应答与姿态。

        玛丽安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树立起了爱读书的形象，她婉拒了宾利先生的提议，接着为了让他忘记书籍的事，而问起楼下的舞会。

        “我在房间里都听到了楼下的热闹，”玛丽安娜露出好奇的神色，“今天有多少位客人？我想其中一定有不少可爱可亲的人物。”

        宾利先生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尴尬，玛丽安娜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看来这并不是他现在感兴趣的话题。不过为什么？之前他们说起伦敦社交季的种种聚会，他看起来都很感兴趣……难道是这样的乡村舞会，会让他想起那位难以忘怀的、在赫特福德郡乡下舞会上遇见的贝内特小姐？

        玛丽安娜猜得没错，今夜的乡村舞会轻易就能勾起宾利先生的回忆，因此他大半时间都躲在休息室里，现在又逃到了楼上。

        但他天性温和体贴，绝不愿意见到冷场，便还是说起了楼下舞会的情况。

        来客很多，有许多彬彬有礼、年轻活泼的淑女们，还有见闻广博的先生们。从宾利先生的叙述中，玛丽安娜听出来他对舞会也并没有怎么上心，因为说来说去，都是些“好人”，“和气的人”，而没有任何一个具体而独特的宾客。

        玛丽安娜认为自己该转变话题了，但恰在此时，宾利小姐抢先说道：“我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但不得不说，与城里舞会上的宾客比起来，今晚的客人实在有些乏善可陈。道森小姐，你能避开楼下的舞会，反倒是一件幸事呢——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宾利小姐看起来只是在随意闲聊，实际上是想试探玛丽安娜的观点，看她与达西是否持有相似的想法，因此才让他把视线放在了她身上——否则以道森小姐与伊丽莎白·贝内特小姐这样一个内向、一个外向的迥异性情，宾利小姐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达西会在放弃了伊丽莎白小姐之后，又转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道森小姐。

        道森小姐的回答并没有解答宾利小姐的疑惑：“我倒是觉得乡村舞会或许自有其独特之处。当然，我不曾有幸真正参与过，这次错过了，或许恰好是一个遗憾呢。”

        玛丽安娜其实是按照贝内特小姐的性格回答的，要她自己来说，当然是不管城里的舞会还是乡村舞会，她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不是因为都觉得有趣，而是因为都没什么兴趣。

        但在宾利小姐看来，她的想法与达西也不合拍，因此更觉得疑惑。

        宾利小姐于是又提起了几个话题，比如关于一位淑女的标准，打发时间的爱好，热衷阅读的书籍，擅长的编织技法等等，道森小姐的回答却没有哪一样出众的。

        ——她甚至对《神曲》没有兴趣！她身上没有一点儿特别的地方！

        宾利小姐气愤地得到如上结论，虽然面上尽量不显露出来，但总归没能做出探望病人时合适的表情。

        而玛丽安娜毕竟是在养伤，宾利兄妹没有留太久，又一同下楼去了。临走时，宾利先生又仔细嘱咐了玛丽安娜早些休息，宾利小姐则一言不发，当先走出门去。

        等他们离开好一阵，玛丽安娜才又从枕头下摸出那本书册，却没有急着翻开，只是抓在手里出神。

        不等她回神，再开始第三次阅读，今晚第三轮访客到了。

        她到底是不是一个正在养伤的病人？为什么楼下在举办舞会，她在楼上还要招待一波又一波的客人？玛丽安娜无可奈何，只能请客人进门。

        这一回来的是庞塞特小姐，玛丽安娜松了一口气，准备好的礼貌笑容一下就散了。她冲庞塞特小姐露出一个松散的笑，头仍旧往后靠在枕头上，忍不住抱怨道：“我今天晚上可是太忙了，凯蒂，你已经是第四位来拜访的客人，我觉得我一个月接待的访客都没有今天晚上的多。”

        庞塞特小姐显然因为跳舞而觉得有些热，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坐到玛丽安娜床边：“这我倒是没有预料到，我以为我会是唯一的访客——是哪些人抢在了我前面？”

        玛丽安娜回答是达西先生，宾利先生，以及宾利小姐。庞塞特小姐一挑眉，视线落在玛丽安娜手中的书册上：“我希望宾利先生是体贴地来为你送打发时间的书籍的？”

        “不——但他的确是好心来探望我的。”玛丽安娜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将书册往回收了收。

        庞塞特小姐好像没看到她的动作似的，只是点点头：“我也是来好心探望你的，看看弥尔顿是否成功让你进入了梦乡，可惜的是，显然没有。”

        “不用担心，我需要睡眠的时候，自己会闭上眼睛的。”玛丽安娜说。

        庞塞特小姐看玛丽安娜一眼：“既然如此，那我们来说说正事。再过几天，约翰就要回城里去，我们之前的计划本来也只是在这里停留两周。但现在你当然不能进城，我会留在巴雷花园陪着你，同时，”她顿了一下，“我会让约翰尽量让宾利先生也留下。”

        玛丽安娜一愣：“宾利先生？只有他吗？”

        庞塞特小姐：“……”她心里有所察觉，面上却丝毫不露，仿佛一点儿也没发现玛丽安娜下意识对另外一位先生的关注似的，“当然不止他一个，最好是只有约翰回伦敦去，反正他也只需要在伦敦待几天，办完了事还可以再回来。我们就留在这里等他。”

        “……那真是一个好安排。”玛丽安娜顿了一下，笑着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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