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休要怨怪

　　“您什么时候过来的？”
　　那差役被忽然冒出的老人吓了一跳。
　　晁老爷子不答，只笑呵呵地追问：“你再给我讲点那显……”
　　“显微镜。”
　　“哦哦，那显微镜的事。”
　　一差役刚要张口，又被另一位拦住，他警惕地盯着诸人，“还请不要为难我们。”
　　显微镜虽然没被严令禁止不许外传，可将独一份的事物告诉不知底细的外人仍旧是不行的。
　　他一口拒绝，转而询问众人吃饱了没。如果吃饱了，他收回碗筷就要离开。
　　老爷子眉头一蹙，向前追了几个快步，“哎，别那么着急走，再多讲一些！”
　　“嘿！”差役们略有生气。“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您比我们更清楚，何苦在这里为难？”
　　见这老爷子着实固执，他们也好心提醒：“听说您是主公求得贤才，既对玩意如此好奇，何不直接从了我家主公，免得在这里为其抓耳挠腮困惑不解！”
　　“这可不行！”老爷子痛快否定。
　　虽说月姐儿没对他下狠手，一日三餐也照常供应，可那日“顺者昌逆者亡”的作态属实让他无法接受，更别提那还是个女人。
　　啧啧……女人能做什么呢？
　　他尊重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却也没办法厚着脸皮说，女人适合主政。
　　且不说唐时的武皇之乱，单说当今的邵贵妃便惹出多少麻烦？
　　又是外戚之争，又是宦官乱政，当真是没眼瞧了！
　　由此可见，女人是不能登临高位的。
　　对于老爷子的偏见，他的徒弟们自然也一脉承之，丝毫不愿意低头。
　　后来的差役瞧出不对劲，忽而一改常态怒道：
　　“我道你们是个君子才同你们讲这些，哪料你们只是一群腐儒，只懂一些天地君亲的大道理，可你们却不知，”他咬牙切齿，“那些大道理救不了人命！”
　　“人人都道是贵妃乱政，可连我都知道若非家中丈夫应允，妻子是绝不敢仗势欺人的。”
　　“非是贵妃乱政，而是皇帝昏庸！”
　　是呀，贵妃做的祸事也是经过皇帝允许的，外戚奸臣纵然有心使坏，可若当权者正义仁慈又如何会让他们作乱？
　　将祸事一锅脑推到外人头上，全然不提皇帝本身的罪责，这又是何故？
　　两位差役鄙夷地看着这群装模作样的儒生，狠狠唾弃一声，拎着空空如也的餐盘，大踏步离开。
　　晁老爷子脸色惨白身子抖如筛糠，“……陛下缘何故不知！”
　　——非是不知，而是故意无视。
　　茫然失神的双眸中蓦然落下泪下，“陛下，我对不起您，我对不起您……”
　　他口中的陛下不是当今圣上，而是先帝。
　　他是弘治初年的进士，那年先帝登基，改年号开科举，他作为天下众多学子中的一员，有幸被录取。
　　状元是杨清和（杨知月的父亲），榜眼是琅琊王氏的嫡子，探花是清和崔氏的嫡子。
　　一甲前三皆被士族垄断（一甲只有三人，第四人便是二甲第一）。
　　而他，庶民出身，被陛下特点为二甲第一，天下第四。
　　先帝予他恩荣，为他一步步铺好入阁拜相之路，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落得一个罪臣之身……
　　这其中有几分是士族所为，又有几分是当今圣上纵容，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以前他强迫自己相信，是奸臣作祟蒙蔽圣主，才导致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如今升斗小民也能指出是陛下昏庸而非奸佞作乱，他又如何能充耳不闻！
　　坚持的信念被打破，他一夕间老了十几岁，“您的雄韬伟略全都化作滚滚江水，如今是一点瞧不见了……我有愧与您！”
　　他悲哀地吼出这句话，鲜血从喉头喷出。
　　身体如落叶般跌落。
　　“老师！”
　　弟子们急忙用身体接住老师，接着又吼着看守去请郎中来。
　　赤红的鲜血染脏了灰色的地面，狭窄的室内弥漫着浓烈的腥气。
　　看守原不想答应，可见老爷子的情况实在不太好，生怕对方死在这里，急忙去请领地内唯一的郎中。
　　郎中来了，把了脉又捋了捋胡须，“做后事的准备。”
　　闻言，徒弟们如遭雷劈，镇在原地不动弹。
　　事情闹到要死人了，自然瞒不过杨知月。
　　她第一时间去看望，徒弟们对她的到达非常抵触。
　　“都是你这妖女的错！若非你强人所难，老师如何会如此！”
　　“出去！滚出去！”
　　杨知月悲痛于晁老爷子忽如其来的疾病，可也不会对无端的指责听之任之。
　　“在我的地盘叫嚣，你们是活腻了。”她不冷不淡道，挥手便叫人绑了四个徒弟。
　　并给他们的嘴上塞上了破布，那破布不知是从哪里翻出来的，味道难闻得要死，恶心得四人直翻泪光。
　　将他们如扔垃圾般扔到角落，她又转身吩咐郎中：“还没到放弃的时候，你尽全力救治，但凡有一分苏醒的可能，你都要努力。”
　　“可是……”郎中迟疑，他用自以为小声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您知道我医术不好，寻常病症倒还好说，此等急症我也是无能为力。”
　　他又细细地解释：“这位老先生是终年郁结于心，再加上岁数又大，底子不好，这对他来说是个生死劫，渡过去便是百岁无忧；渡不过去……“
　　无需说，杨知月也知晓，必定是披桑戴麻，孝子贤孙。
　　她是有心救人，无力回天……
　　在郎中解释时，四位徒弟安静如鸡；听完之后，四人如丧考妣。
　　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掉落。
　　其中一人甚至不顾身旁护卫的阻拦，一拱一拱地蹭到杨知月脚边，然后身形扭曲地给她哐哐磕头，鲜血淌了一地。
　　他从未如此清明，生死关头，此刻唯有杨知月出手，自家老师方能得一线生机。
　　甭管过去的恩怨，现在赶紧求情才是真的，等人死了，纵然志气通天又有何用？照样无法从阎王爷手中换回自家老师。
　　其它三人也明白他的意思，同样开始在原地哐哐磕头，嘴里还呜呜地说些什么。
　　杨知月：“…………”
　　好烦的一群人。
　　是她不想救人吗？
　　是没法子救人！
　　这破地方就一位郎中，手艺还不好，她能怎么办，现在去抢一个郎中回来？
　　她无奈地叹口气，直接说出详情。
　　四人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反正一个劲地磕头，磕得她极为不耐烦。
　　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她忽然想起一事，急忙差人叫盛怀安。
　　记得上回救灾时，他动用了盛家的秘方，那方子救下了不少应死的病人，或许今日也能用在晁老爷子身上。
　　盛怀安端着一碗药来了，在给老爷子灌下前，他提前声明：
　　“这是虎狼之药，一旦入口，生死由命，成败在天！”
　　“你们休怨旁人！”
　　说罢，药已经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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