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应守寂寞

张杰在天时地利的渲染下，才鬼使神差说出这句话。

        说出这句话的瞬间，他就有点后悔了。

        他从小受到的最严格的教育，是父母的耳提面命：尊重每一个人。当然，他也一直一以贯之，言出必行。

        也正因此，向一个女孩要承诺，这样出格的事，绝对不应该在这个时刻。

        黑夜中他的表情，连带着他所有的对她沉默的惶恐与应答的不安都被藏起来。他的双手放在桌面之下，只虚虚握拳。他一无所有，唯一能做的竟然只是煮一碗饺子。

        古时，男女婚姻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有古之六礼，不应有丝毫偏差。他还什么都没有做，竟然就向她讨要人生大事的答案，实在是不应该，

        “对不起。”因此，当他反应过来，首先做的竟然是道歉。

        “道歉干什么？你反悔了吗？”娜娜立刻接话。

        张杰慌慌张张抬头，千言万语不知道如何解释，正看见昏黄的一盏灯下，女孩儿冲他笑得很温柔。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只好笨嘴拙舌地解释。

        娜娜当然知道。她一向张扬又有自信，但也因此，更加怜惜起张杰的自怨自艾。

        “你都说出口的话，我好容易才等到，可千万不要忘记。”

        对面的男孩猛地抬起头来，娜娜用筷子戳起来最后一个饺子，耀武扬威版地在面前挥一挥，“一会儿你洗碗，我要睡觉了！”

        当然好。张杰托着脑袋，专心看她。

        每次这样看着她，就觉得不受控制低落的心脏会慢慢跳回原位。不只是因为她一直在他心上，更是因为，他也有一种自己正被小心珍藏的感觉。

        无比珍贵。他想，他应该记住这种感觉。

        “今天准备干什么？”娜娜问，“何老师替你组了个局，晚上我们一起去吧？”

        “好。”他点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朋友们了。

        “但是我还给你买了个小蛋糕呢。你今晚别吃太多了，晚上回来我们再吃一点。”娜娜笑嘻嘻，“小杰，要不要喝红酒呀。”

        “好。”他还是点头。

        “你怎么只会答应。”娜娜翻他一点，像是怨他不解风情。

        张杰失笑，起身收拾她吃完的碗碟，先俯身抱一抱她。

        “和你一起，怎么样我都好，真的。”

        娜娜有时候觉得他不善言辞，永远只会说实话；有时候又觉得，果然，还是实话最动人呢。

        好吧，她拍拍他的背，开玩笑：“原谅你啦。”

        “去休息吧。”张杰顺手把她抱起来，颠一下，“又瘦了。”

        怎么会呢，夜色笼罩下，胆大包天的娜娜也有点害羞。她把脸埋进他的肩膀：“小杰，新的一年，我希望你天天开心，身体健康。”

        这么朴素的愿望。

        出人头地、功成名就，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向来受外物掌控，他已经足够努力，剩下的已经是天注定。她当然会竭尽全力帮助他，那是因为她喜欢他坚韧不拔又曲折不挠。

        可是，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她只能最后搂着他的腰：“我也相信，新的一年，你一定会更好的。”

        她是真的相信。

        “抱你进屋睡觉吧。”张杰只是很温柔地说。

        “我要刷牙呢。”娜娜笑，低头自觉找拖鞋穿好，“快去洗碗吧，26岁的张杰。”

        两人睡得不完，自然也起得很早。

        张杰更早一些醒来。睁眼的瞬间，正看见娜娜的睡颜。

        她睡觉的时候很安静，厚重的窗帘遮住了所有光，但是如果有清晨的光线正好照在她身上，应该是很好看的。

        那是一种久违的安心感。他没有把自己的生日想得太过重要，但那一刻还是禁不住想——如果新的一整年都像这样，那就好了。

        因为她的体谅，他的满腹心事在她面前总是能奇迹般地得到安抚。哪怕她并不知晓，哪怕她不发一语。

        娜娜白天还有工作，再睡一会儿就要起床了。他怕吵醒她，一动不动，只睁着眼睛看她。他的心里有无数缱绻的遐思，只要看着她，就好像都能实现。

        古希腊神话中，人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为男人，一半为女人；从此，他们花了一生，在散落的人群中寻找对方。

        拥抱应当是最贴合的姿势。他让两颗心这样靠近，让两个人仿若合二为一。

        他又忍不住想起昨晚脱口而出的关于“娶她”的话了。

        虽然是冲动之下的话，虽然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在忧心目前的财政状况，但是，他真希望每天醒来都可以拥抱她啊。

        娜娜被闹钟叫醒的时候，张杰正坐在沙发上看ep发布会的策划案。室内暖气很足，他只穿一件黑色的衬衣，低着头，看得很认真。

        啊，娜娜还没睡醒，愣愣地感叹，又是一年冬天了。

        冬天已经来了很久。可是她太忙了，连对季节都几乎失去了感知力，这样后知后觉。

        可是，她的心莫名其妙变得很软。她想起自己无数次摸男孩头顶发梢的瞬间，她的心也总是跟着他蓬松的头发陷下去一点点。

        他是这么专注，这么简单的人。话说回来。从一开始，他就只说自己喜欢唱歌而已。

        “小杰~”她隔着沙发靠垫从背后抱抱他，声音也轻轻的，难得有几分撒娇的意味。

        “醒啦。”他无限温柔，歪脑袋碰碰她的头顶。格外亲昵的姿势。

        “生日快乐呀。”她只是笑嘻嘻地把昨晚的话重复一遍。

        结束完一天的工作，娜娜赶去ktv时已经有些晚了。在昏暗又迷离的灯光下推门的一瞬间，忽然有种初次见面的感觉——那一天也是这样推门，不期而与他相遇。

        张杰穿着件白色的针织毛衣，是她一直很喜欢的。

        可是这一次，她把声音放得很轻，不想打扰正沉醉于歌声中的张杰。拿着麦克风唱歌的男孩已经变得成熟不少，眼里也不再黯淡无光。他们都变成了更好的人。

        张杰一看见她进来，却先把麦克风放下了。歌声骤然消失，但是身边都是很亲近的朋友，聊天声也不绝于耳，娜娜笑眯眯走近他，先搂了搂张杰的腰。

        何老师坐在桌前，他点了很多吃的东西，招呼张杰：“小杰来，先别唱了，大家聊聊天。”

        平常为了护着嗓子，张杰很少喝酒。但今天是久违的聚餐，他心上又一直压着十分沉重的包袱，于是接过酒，闷闷地一口喝干了。

        其他人不在意，但是娜娜一直关心她，早知他ep要发布，压力很大；何老师心细如发，自然也能感觉到。

        “让他喝吧，说出来肯定就好了。”何老师低声说。

        娜娜点头，时不时给张杰夹一点菜，只陪在他身边。

        张杰还从来没有喝醉酒的经验。他只一杯杯下肚，颇有几分借酒消愁、自怨自艾的滋味，渐渐酒精麻痹了大脑，竟然真的生出几分洒脱来。

        “小杰，最近还好吗？”何老师坐到他身边来，温声问。

        “还不错，工作不少，也在赚钱了。”张杰老老实实答。

        “那很好，一步步走，没问题的。”

        他抿着嘴点点头。真的没问题吗？

        “那最近和娜娜还好吗？”何老师选着稍微稳妥的话题。

        “很好。”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酒气有点反胃，他拍拍自己的胸口，有点傻气地笑了一下。

        “你要多体谅娜娜，她的确有时候有点冒失，但是真的为你好。我从来没见她对别人这么好过。”

        “我知道的。”张杰点点头，又补充，“她很好。”

        对他来说刚刚好。他甚至常常觉得她把一些话翻来翻去思索，确保万无一失才会说给他听。反而是辛苦了她。

        “你现在事业刚刚起步，心情有起伏很正常的，不用很紧张，未来的路还很长，总能慢慢克服的。”

        张杰没有搭话。这些话有很多人讲给他听过，但是他从来不敢轻易相信。过去的经历让他早早就开始质疑天道酬勤，他的信心更是被磨到没有边境。

        原来，现实不是年少时想象中的模样。学生时代总有目标，从小学、初中、高中、大学，一直到研究生或者出国深造，目标就在前方，若一个阶段熬不过，大可安慰自己——再忍一忍吧。就算不会好，过一年也能逃开了。

        可是到了现在，他已经完成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相反，他面对的只剩下无尽等待。

        他对名气没有丝毫的奢求。一点点的粉丝已经让他受宠若惊，他从来不敢相信自己值得更多的爱戴。

        “其实……何老师，”他想起第一次见娜娜那个晚上，娜娜大大咧咧冲进来拥抱他，何老师在边上开玩笑，“你这样以后怎么嫁出去。”当时他多么羡慕这样的友情呀，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他和娜娜反而成了一对。

        “何老师……其实我很害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钱，所以，也不敢给娜娜承诺。”

        他的嗓子本就敏感，被酒辣过，显得有点沙哑。说道后面，突如其来的难过让他哽咽了一下。

        这是他的生日，不应该这样的。

        可是，他的心事从来不敢讲给任何人听。公司是新的，朋友也是新的。身边只有谢娜一个人，但是她太容易关心则乱，他也绝口不提。

        “怎么会不敢呢，”炅炅拍着张杰的肩膀，“你应该想什么就告诉她，这样她才能真正了解你，对不对？”

        他点点头，心里有点不可言说的委屈。

        其实，他应该是能成功的吧。

        心里只剩下一点点豪情，他曾经是那么自信的人呢。

        “又长大一岁了，其他的不说，至少要有点担当，我才能放心把娜娜交给你，对不对？”

        他又点头，垂头丧气地，又无限振作地。

        其他的不说，努力对他来说可不是难事。何况，他本身就是这么喜欢唱歌的。

        “你唱歌那么好，我们都等着你一鸣惊人呢。你现在的成绩，已经很好很好了。”

        何老师的话在耳边，张杰抬头，看娜娜在另外一桌，用牙签插着一块菠萝送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

        “我已经很好了，”他在心里悄悄重复何老师的话，呼出一口气，“谢谢何老师。”

        “去吃蛋糕吧。”拍拍他的肩膀，何老师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赶紧招呼大家，“快来吃蛋糕啦！！”

        大家热热闹闹挤在一起，一句接一句的祝福，还有一个又一个的礼物。张杰久疏人事，颇有几分受宠若惊。不知道什么时候，娜娜已经挤到了他的身边来。

        “我的礼物，等回家了再给你。”

        她悄悄在他的耳边说，热气顺着耳朵直接灌进心里。

        烛光下，在大家齐声的“生日快乐”中，张杰在心里许愿。白居易在诗歌里许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他的愿望也是一样。

        唯愿临老头，犹与君相见。

        依然是何老师送他们回家。一年多了，这次他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了。

        他们俩都满手的礼物，还有许多粉丝的寄来的，已经被助理送进了家里。

        在黑暗里，张杰显然有点紧张，他弯腰慢慢把怀里的东西放下。

        “要先看看礼物吗？”娜娜帮忙，把所有礼盒一起堆到客厅。

        这样的珍贵的夜晚，张杰本来舍不得留给拆礼物的。但是娜娜问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吃的用的玩的都有，还有许多粉丝的信。

        “你看，大家都很喜欢你呢。”娜娜坐他边上，两个人都盘腿坐在地上。

        这些心意在张杰眼中是最弥足珍贵。他正是借这些情谊获取力量，才在过去的一年一点到名匍匐走到现在。

        薄薄的信纸被他捏在手里，他想着——我应该更好一点。

        他也明白身边所有朋友，包括娜娜这段时间的担心和良苦用心。一切都沉甸甸压在他的心头，可是他还远远没有遗忘的本领。

        “那你呢，你的礼物是什么？”

        张杰很少用这样理直气壮的语气。他一直是体贴的、宽容的、谦让的。

        可是这一个晚上不一样，这个晚上是他有一年的成长；可是她不一样。他一直知道，她最盼着的，就是他能理直气壮。

        其余关于他的期望他几乎都能做到。勇敢、坦诚、信任、上进……唯这一点举步维艰。他实在担心超了限度，不够体贴，反而伤了她的心。

        可是，特权是通向亲密的唯一途径。他们已经这样亲密，这么一点，应该还完全能承受。

        “等着！”女孩笑嘻嘻，跑向厨房的方向，抱出一个礼盒。那一个瞬间张杰已经猜到了——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堂而皇之藏起来的。

        一瓶红酒。

        现在回忆起来，他们的关系好像总是依靠一点点酒精的催化。无论是快一年前那一天的初吻，还是半年前确定关系的那一天。

        “小杰，今天我们一起宿醉一场吧！”偏偏胆大包天的女孩还抱着酒瓶，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

        这微妙的时机啊……

        张杰还是很坦诚。他想起何老师的话，诚恳地看着娜娜：“娜娜，再等等我……”

        他打了很久的腹稿，可是转瞬就已经被打断，“我究竟要等什么？”

        等他功成名就、财富万贯……

        可是这些话，他也说不出口。

        “小杰，我已经等到我想等的了。”娜娜端着两个酒杯，放在茶几上。

        “你已经够好了。”

        张杰被噎住了，讲不出话来。他的确得承认，困扰着他的心魔，从来没有困扰住别人。他还想等着功成名就，还想着挣更多的钱，但是未来永远不会一帆风顺，永远会有更困难的事情等在前方。

        可是，他的心里还是如一弯流水流过，觉得很温暖。

        他一直知道娜娜想要的是什么。一份情感罢了，只是这太简单，反而让他自己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怪圈。

        感觉好像总是她，预先替自己清楚了前路的所有障碍。他实在是一无所有。

        可是身边的娜娜已经倒上了红酒。那样惊天动地的话，她说得稀松平常。

        “来吧，小杰。”

        张杰端起杯子，和她轻轻碰了一下。没有细品，一口到底。

        他主动又倒了一杯。灯光半明半昧，他没有再喝，只侧着头看娜娜。

        红酒留在她的嘴唇上了，一点点深红的痕迹，更显得她肤若凝脂。

        已经微微出了汗的手掌，情不自禁覆上了她的面庞。感觉到娜娜暗暗地吞了下口水。

        他俯身虔诚地亲吻她，有点坚硬的茶几桌面磕上了他的手肘，“咚”地一声。可是他恍若未觉。

        坚硬的地面就在两人的身下。这可不是酒精作祟——

        应该是到了天时地利的时刻，张杰模模糊糊地想。

        再醒来已是上午。

        张杰在26岁的第一天，张杰也忽然无比确信，他终于找到了他的幸福。

        看女孩安然地睡在自己的怀里，空气中残留着酒气和暧昧的气息，他眯着眼睛放空一会儿自己，就又挨着娜娜闭上了眼睛。

        头靠头——这是他很喜欢的姿势，是无比的信赖与亲密无间。

        已经没有睡意了，但是还是在床上来了好一会儿。

        情感也是有惯性的，所以新的一年，他首先迎接的是幸福与安宁。至于紧张和落魄，都落在心里最隐秘的角落。

        “还有蛋糕没有吃……”娜娜迷迷糊糊，抱着他的胳膊，声音也有点含混不清。

        “醒来再吃。”他很肉麻地摸摸他的脸，无限眷恋的样子。可是今天得回公司一趟，明天就是发布会了。

        他人生中的第一张唱片，应该是至关重要的。也因此，之前失眠许多个夜晚，总是很紧张。现在好像好了很多，爱情是一剂灵药。

        “……”娜娜反应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害羞，顺着他的手臂往下滑了下，缩进被子里。

        ……到了这个时候，这种姿势就有点要命了。

        张杰把她搂一下，心里算了下时间：“再睡一会儿，我去做饭，做好叫你。”

        生日第一天，围上了围裙的瞬间，他忽然觉得——我也是有家的人啦。

        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真的需要肌肤相亲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要通过另一个人，来验证自己在这世间仍有付出的能力。

        蛋糕被娜娜藏在冰箱最深处，张杰小心翼翼捧出来打开。

        蓝色的奶油涂抹得很均匀，上面是一个王子模样的霜糖，底下歪歪扭扭写着——“小杰生日快乐”

        一颗蹩脚的爱心点缀在末尾。

        他在二十六岁这一年，竟然被这样一个小小的蛋糕打动，站在厨房里瞬间被泪迷了眼。

        真是不可思议，真是年纪越大泪点越低。

        他只是感动，女孩真的记得了他说的每一句话，也真的那么小心维护着他每一点的心愿。

        很久之前，他一直觉得“被了解”是一个伪命题，有谁会真正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呢，他们就算一起长大、有相似的成长背景，也不能事事心意相通的。人的灵魂从来只容得下一个人。

        可是，努力被了解原来已经是这么幸福的感觉。

        那串娜娜亲手涂上的小字，歪歪斜斜，好像印在了他心上，通向他内心最隐秘的地方——我还要多多了解她，他想。

        我也要努力把自己的心事都讲出来才好。她会懂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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