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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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薛执也只能如她所愿,他总不能再拒绝说我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虽才相识,但薛执丝毫不怀疑自己现在若是转头就走,一定会被她缠到死。
心里暗叹了声,真不该一时兴起随意逗人玩。被人轻易抓住了把柄,委实是他的过失。
这是头一回没克制住心里的恶劣捉弄心思,没有第二次了,他想。
一个信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薛执从袖中掏出一个铜制令牌,随意递到她面前。
陆夕眠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喜不自胜地打量着上头的字。
这是她好不容易才从金靠山这儿要来的,可不能弄丢了弄坏了。
瞧瞧这材质,瞧瞧这做工,看着就跟一般人的不一样。
就是不知道令牌上写的“卫”字是何意。护卫吗?或许吧。
陆夕眠欣赏够了,美滋滋地揣进了怀里。初战告捷,她心里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满足感充斥着全身,连耳朵的疼痛都忘了。
薛执不敢再轻易做出什么承诺,将令牌塞过去敷衍了事后,便唤来卫惩,叫他快把人送回陆府去。
少女又感激地朝他投来目光,以为他是多么守信靠谱的好人。可实际上,难缠的小姑娘前脚刚走,薛执转头就把她忘到了脑后。
他疲惫地抬手按了按头,负手站在院中,又望了一眼那片废墟。
潋滟乌瞳散去了惑人的笑意,剩下的,尽是让人望而却步的深邃与冰冷。
华春宫。
苏翊昙得知陆夕眠和宣王遇上,再坐不住了。在屋中踱步,面上焦色难掩,“长姐,你说宣王会不会为难她?”
苏皇后摇头,肯定道:“宣王不是那样的人。”
她看着弟弟关心则乱的样子,心道到底是年轻,所思所念都挂在脸上。
苏、陆两家相邻,虽然长辈之间因为政见不同,向来没什么来往,但小孩子却是偶尔玩在一起。
尤其是陆夕眠大伯家里的那一双儿女,从小就喜欢拉着苏翊昙玩。弟弟没少往陆家跑,只怕他心里早就对陆夕眠动了心。
现在看着小姑娘受了苦,他心里只怕更难受吧。想着自己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苏皇后宽慰道:
“宣王待人最是温厚宽和。”
虽然不愿意承认宣王的优秀,但苏翊昙也不得不认同这句话,哪怕他没有同那位殿下打过交道。
宣王的名声实在太好,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宫婢奴仆,无一不赞叹他温柔宽厚、风姿卓然。
哪怕是对待有罪的人,宣王亦是和颜悦色、一视同仁,更何况陆夕眠受了牵连与伤害,宣王没有理由苛待她。
苏翊昙意识到自己的忧虑委实多余,稍稍冷静了下,便想通了。可担忧压下去,心里又生出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
或许宣王会对她格外怜惜也说不定……毕竟陆夕眠本身就是个性子绵软、乖巧讨喜的姑娘。
说不清为何会有这般怪异的心思,他本能地排斥他们见面这件事。
“长姐,不然我还是去宫门口守着吧,等她出宫。”
苏翊昙魂不守舍的,一想到自己方才恍惚间看到的那个充满仇怨的眼神,他只想快点同陆夕眠见上一面,好安自己的心。
苏皇后还未来得及开口,宫女便来通传说宣王到了。
苏皇后看了一眼弟弟。
“请他进来吧。”
很快,由宫女引领着,年轻的男子迈步进了殿中。
青年一身得体优雅的清雅白袍,姿容矜贵,即便锦袍的尾端沾了不少脏污泥土,也不见丝毫狼狈与失礼。
瘦削的身骨颀长笔直,透着股如松般的清冷与坚毅。他面上挂着温柔和煦的笑容,看得人下意识便放松了警惕和戒备,忍不住对他心生好感。
踏进来的每一步都像用尺丈量过一般规矩整齐,比起那幅优越出众的皮囊,更叫人倾慕的,是举世无双、得体恭谨的风姿。
薛执走到近前,礼节周全又标准地行礼。
抬起头,那双蛊人的狐狸笑眼像被清泉洗濯过,干净清亮。精致的眉眼弯弯,精妙地掩去极致的漂亮,看上去一副温良无害的样子,欺诈性极强。
谁不喜欢长得好看又礼数周全的人呢?苏皇后见到薛执的这一刻便忘了方才的担忧,她让薛执坐下,慢慢聊。
薛执却笑着摇头,“多谢皇嫂,我站着就好。公务缠身,问两句就走。”
苏皇后理解地点头,“方才殿下差人传的话本宫已知晓,陆姑娘由殿下的人护送,本宫很放心。”
薛执抿唇笑笑,只道为皇兄皇嫂分忧乃分内之事。
他三言两语交代了下大致情况。
苏皇后听到三皇子身边的小太监曾出现在金宁宫附近时,心头猛地一跳。三皇子今年五岁,虽是丽妃所出,但后宫之人若犯了错,她这个皇后亦难辞其咎。
“和三皇子有关吗?”苏翊昙没忍住插话道。
按理说,宣王同皇后讲话,本没有苏翊昙说话的份。
薛执的话被打断,也不见恼怒,他依旧温和地笑着,目光转向苏翊昙,温声道:“只是有人见到了三皇子的人,并不是说此事与他有关。”
皇后明白宣王说这话时何意,他只是提前打个招呼,之后会从这里入手探查,此时来知会一下皇后,是叫她有些心理准备,不至于一无所知。
现在他在查后宫的事,在皇后的管辖范围里,理应告知对方事情进展。
苏翊昙觉得此人风评极好不是毫无缘由的,他极会做人,就好比此时,他将自己所知告诉皇后,在调查还未开始的时候,主动给了皇后一个面子。
后宫的事要由皇后自己来查,倘若皇后的所为令他失望,他才会站出来揭开这一切。
果然,在宣王毫无保留地交代完询问结果后,苏翊昙看到姐姐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
事情已说完,宣王准备告辞,临走时,像是无意闲聊了句:
“说来也巧,本王询问完宫人,便见陆姑娘朝偏殿去了,见她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本王也安心了。”
苏翊昙与皇后对视一眼,皆沉默了。
看来宣王还不知陆夕眠右耳听不到的事,想来他们也未曾多做交流吧,不然以宣王的聪慧,只需说上几句话便能看出她听力受损。
“殿下见她是过去做什么的?”苏翊昙没忍住问道,他自找不到陆夕眠那时起,便十分在意她去了哪里,为何离开。
宣王茫然摇头,“本王不知,瞧她的样子,像是在找东西吧。”
说着说着,又无奈地笑了,“本想问陆姑娘些内情,可惜她只埋头找,问她什么也只是摇头,并不言语,似乎并不想理我,便算了。一片狼藉,就算真的丢了什么,怕是也找不到。”
“原来如此……”苏翊昙松了口气。
宣王所言倒是符合陆夕眠的性子,她在陌生人面前一贯是有些害羞腼腆的。
先前元宵灯会上,有个年轻的公子哥想同她搭话,人家也没唐突,只是打了个招呼,陆夕眠便像只受惊吓的小兔子,拉着婢女的袖子慌慌张张地往前跑,任那公子如何呼唤都不回头不理人。
苏翊昙抬眼看了看长相出众的宣王,心里的嫉妒稍减几分。原来长得这般好看,也不能叫她多看一眼。
想到宣王刚刚说的她不理他,又思及她往常对自己和颜悦色甚至展露笑容,苏翊昙唇畔不自觉也带了点笑意,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得意与满足。
薛执见状眼中笑意渐浓,轻声道:“苏公子很担忧陆姑娘?”
苏翊昙抬眸,对上了男人的眼睛。
那双狐狸眼里笑意浅浅,似是揉了细碎的春光在里头。
会有女孩能抗拒这双眼睛的蛊惑吗?
苏翊昙也笑了,“是,我同她青梅竹马,自然很要好。”
他一字一顿,说得不快,像是生怕人听不清楚,听不明白。
宣王垂下眸,低笑了声,不再多说什么,同皇后说了一声便离开了。
他走后,房中有片刻的寂静。
苏家姐弟的笑容慢慢都淡了下去。
宣王的确有安抚人的躁动不安的本事。他在时,苏皇后短暂地觉得很踏实,可他一走,那股忧虑的后劲更加凶猛地涌了上来。
“看来事情果真要闹大了。”苏皇后眉间的忧色更浓,她叫来身边的大宫女,“去把丽妃叫来。”
不论如何,她这个后宫之主得先做点什么。
“是,娘娘。”
苏翊昙不明白姐姐为何如此焦虑,“宣王知道分寸的,此事与长姐无关,与苏家无关,长姐不必担心。三皇子若是与此事有关,那不是更好吗?于长姐而言,于辞儿而言,都不是坏事。”
薛元辞是当今陛下的大皇子,乃是苏皇后所出。景朝自开国起,便没有前朝那些必须立嫡长子为太子的严格规定,所以顺帝的那些孩子们都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君王。
顺帝偏爱皇后是事实,可又谁能说得清帝王的宠爱究竟能持续多久呢?
育有皇子的后妃又岂止苏皇后一人,后宫那几位生有皇子的嫔妃,出身显赫的也不是没有。
哪怕顺帝的生母出身苏家,哪怕皇后现在依旧深受宠爱,但只要薛元辞一日不立为太子,苏家便一日不能安心。
若真是三皇子身边的人办了错事,那不是正好能搓一搓丽妃的锐气吗?丽妃可是同皇后一样,都生了两个皇子啊。
苏皇后嗔了他一眼,“你不了解陛下,他不会乐见后宫出乱子的。”
她之所以能稳坐后位,伉俪情深,除却家世和父亲的缘故,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最懂分寸,能为薛崎守好后宫。
丽妃倒霉,于她而言不一定是好事。就算争斗,也绝不能用陆家的女儿做牺牲品。
“事情既已发生,陆家那边只能尽力弥补。至于丽妃……若真和含灵宫有关,本宫也不能在此事上做文章。”
换成别的女子受伤,皇后或许还可以借此事敲打丽妃,可偏偏是手握军权、战功赫赫的镇南大将军的女儿。
苏皇后由宫人搀扶着,慢慢起身,叹了声,“后宫安宁,陛下才能放心,可不能像先帝时那样——”
看到弟弟不解的眼神,苏皇后意识到自己一时失言,猛地顿住。
苏翊昙犹豫道:“先帝……怎么了?”
皇后摇摇头,“不要问了。”
苏翊昙眉心拧起,见姐姐讳莫如深,只得闭口,然而却在心里存了个疑问。
“本宫不担心宣王查,本宫只担心陆家那边不好交代。后宫前朝的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本宫不想陛下难做。”
“说到底,今日事也只是一场意外,”苏翊昙宽慰道,“陆姑娘走了不要紧,一会我去陆府瞧瞧,定不会叫她觉得太委屈。”
皇家的恩赐于任何人而言都是莫大的荣幸,他代表皇后多去探望她几次,想来陆家人也不会揪着不放。
苏皇后点点头,从自己的宝匣中挑挑选选,取出几件名贵的首饰交到苏翊昙的手中,又命人去库房里挑了不少宝贝,甚至还有她的嫁妆。
“好好哄她,要用心。父亲那边,叫他最近莫要再针对那些武将,以免大家面子上过不去。”
“我知道了,长姐。”苏翊昙想起少女那双讨人喜欢的小鹿瞳,唇边带了点笑,他目光坚定,恳切道,“我会好好待她的,她逢此劫难,我也很心疼。”
薛执回到王府时,有人已经等在那了。
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公子正端坐在桌前,双手捧着茶杯,怔愣着出神。俊秀的脸上难得出现了迷茫的神色,整个人透着股和气、文静。
直到薛执在他身旁落座,他才恍然回神。
那公子似是被吓了一大跳,放下茶杯,抚着胸口,面色痛苦道:“您真是,走路就不能出点声?要吓死谁。”
“是你心里有鬼。”薛执毫不留情地嘲讽道。
“我这不是想事情入了神……”林长翌叹了口气,将心里纷杂的思绪甩开。他站起身,将药箱提起放在桌上,打开,从中取出医具。
薛执伸手勾住衣带,一层一层褪//下衣裳,他外面穿的白袍,可里面却裹了好几件黑色的衣裳。现在那几件衣裳好像沾了水,沉甸甸的,被人仍在地上时,发出沉重的声响。
大片带有纵横交错旧伤的肌//肤露出,男人他不言不语,将身子背了过去。
没了衣裳的遮掩束缚,浓重的血腥味顿时弥漫整个房间。
林长翌看清他后背的伤,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提前两日便收到了卫惩的飞鸽传书,叫我第一时间来给您看病,”林长翌看着地上扔着的两件被血浸透的衣裳,气笑了,“殿下真是好忍耐。”
“方才我在金宁宫可是一点都没瞧出来异样呢。”
“您怎么还没把自己给作死啊。”
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很艰难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带着极重的怨气和怒火。
薛执极有耐心地等了会,没再听到下一句,这才轻轻笑了一声。
他被骂也不生气,更不计较林长翌没大没小、礼数尽失。他仍笑意吟吟,好脾气道:“骂够了的话,就请林太医为本王诊治吧。”
“殿下如此能耐,怎么不自己来?!”林长翌被他这幅无所谓的样子气得抓狂,“您伤成这样还进宫?是不是又喝酒了?”
薛执嗯了声,“本王保证下回不会了,别担心。”
保证?林长翌冷笑了声。
男人轻描淡写,温声宽慰,若是旁人定会被他徐缓真诚的语气欺骗。
然而林长翌却不会再上当,这种屁话从他十四岁入太医院学习时开始就常听薛执说。
六年过去,他被骗了许多次,早就长了记性。
宣王嘴里的话真真假假,假的居多,敷衍的谎话张嘴就来,谁信谁是傻子。
下回不会了?
他明明下次还敢!
林长翌捂着额头缓了缓,将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听着面前身形瘦削的男子正虚弱地轻轻地咳,林长翌满腔愤怒化为无奈。
终是拗不过。
他认命地叹了口气,开始从药箱里翻找伤药。
翻翻找找,很快手里多了几瓶药粉,他没有立刻打开使用,而是依次递到薛执面前。
男人理所当然地伸手接过,单手灵巧地剥开瓶塞,将瓶口凑到鼻下轻轻嗅了一下。只一下,便又将塞子扣了回去,递回给林长翌。
林长翌面色如常接过药瓶,为宣王的伤背上药。一套动作他做得熟练,显然是数年的默契使然。
屋内无人说话,一时间气氛沉寂得有些可怕。
突然,林长翌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觉得全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大度的人了。”
作为一个医者,一个自诩有些能耐的太医,每一次都被伤患当面质疑用药和医术,简直是莫大的羞辱。
薛执脸上没了笑意,嗓音也沉了下去,他难得讲了一句实话:
“本王不是在针对你。”
林长翌喉间一哽,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轻叹了声:“我知道的。”
药里的成分有什么,谁说薛执都不会信,唯有他自己确认才行。
他不是针对谁,只是不信任任何人罢了。
气氛过于沉重,林长翌有些受不了,他又开始没话找话:
“您这伤是怎么弄的?江南的案子这么棘手吗?”
“嗯?卫惩砍的。”
林长翌:“……”
故意的是不是?
“您不能好好说话吗?”
“你不能带上脑子同本王说话吗?”
林长翌:“…………”
案子若是不棘手,又怎会烦劳宣王亲自去一趟?至于伤,自然是触及到了某些人的利益,遭到了报复。
“本王以为几月不见你能有些长进。”薛执叹了口气,“也是,太医院里的人只要医术好就够了,用不上脑子。”
林长翌决定和他断绝一个时辰的亲缘关系。
然而才坚持了一小会,天生话多又爱唠叨的林太医便坐不住了,他仔细打量着那道狰狞的伤口,眉头拧起。
“您这伤口长得好好的,好似是突然撕裂,但又不太像……”
中间似乎被一股极重的力道砸压过一般,是被锤了?不对,薛执人缘不差,应当也不会有仇家特意跑进宫里去锤他一顿吧。
而且这个位置,这个高度……好奇怪。
林太医本着探求真相的认真态度,虚心求教:“我没看出来,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弄的吗?”
薛执的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娇小的身影。
斑驳的衣裙,破碎的袖口,满是鲜血的耳朵。
还有那双明明很羞怯,却又过分坚决执拗的眼睛。
自然是被某个小姑娘坚硬的小脑袋给砸的。
那个莫名其妙,不顾一切,非要留下他的人。
薛执轻轻笑了一声,却道:“不小心撞在门框上了。”
告诉林长翌实话自然没什么问题,只不过——
他不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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