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红颜烬

不多时，随着小黄门的一声高唱，允嘉帝带着七苦和尚走进钟秀宫的偏殿。

        允嘉帝一边摆手让殿内众人免礼，一边牵过姚贵妃的手带着她走到七苦和尚面前，向她介绍道：“静怡，这位便是七苦圣僧。”

        “朕早年御驾亲征时不慎中了蛮夷的毒烟，便是路过的圣僧为朕解的毒。圣僧医术超群，此番定能治好皇儿的病。”

        说着，允嘉帝似是宽心一般地在握着的姚贵妃手上拍了拍。

        “阿弥陀佛，这位娘娘安好。”

        “七苦圣僧。”

        七苦和尚很和善地向姚贵妃打稽首，姚贵妃连忙避让，俯身还礼。

        “七苦大师夜安啦。”

        叶楚楚上前一步，在姚贵妃身前站定，向七苦和尚双手合十行礼，见允嘉帝带进来的一行人中没有小和尚无言的身影，便向七苦和尚问道：“大师，怎么不见无言小师傅？”

        七苦和尚弯下腰，笑眯眯地伸出一个食指，戳了戳她额角的红肿，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塞到她手里。

        叶楚楚低头一看，是上一世时七苦和尚给她抹的那种伤药，便将伤药收下，又向七苦道谢。

        七苦和尚摆摆手，这才回答了她方才的问题，“哎呀，弥陀佛，两位小殿下好客呢，请了贫僧的小徒儿去皇子所玩耍，小殿下可要去寻他们一起玩啊？”

        允嘉帝和姚贵妃听罢都看向叶楚楚，眼里明明白白的意思，是要她立马走人，回皇子所休息。

        纵使有着再过尊贵的地位，两人也同样有着天底下最普通最一般的身份，那便是为人父母。当爹娘的，哪里会有不心疼自家孩子的。

        这点年纪的小孩子都是要早睡才能身体好的，更何况自家这个不省心的臭小子白日里才遭了大难，受到惊吓，更是该好好休息。

        叶楚楚摇摇头，转过身抬手拉住姚贵妃的衣袖，抬头看向两人，眨巴着眼睛扮可怜，她要留在这里。

        “别让我走吧，我陪着皇娘，陪着……哥哥。”

        允嘉帝没好气地瞥她一眼，“哼……罢了，回去也不会睡，让他待着吧。”

        这天子开了金口玉言让她留下，那自然也就不会再有别人撵叶楚楚离开。于是叶楚楚便跟着姚贵妃身后，一起走进内阁，看七苦和尚为四皇子殷瑨诊脉。

        探过脉象，七苦和尚眉头紧锁地检查殷瑨的面色与颈息，颇为苦恼地伸手挠挠脑袋。

        又一手按住殷瑨的太阳穴，一手翻开他眼皮仔细查看。

        而后，七苦和尚皱着眉头摸下巴，“小儿惊风……癫痫……？”

        一旁，一直屏着呼吸紧张等待的姚贵妃眼皮一跳，脸色便是一白。

        这套老生常谈，这两年里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如今来了个神医，竟然还是这番说辞……思及于此，姚贵妃不免面上带着一丝绝望地看向安静躺在床榻上无知无觉的长子。

        “嗯，不错。”七苦和尚自顾自地点点头，“从脉象上看确实是这样的。”

        紧紧盯着殷瑨刚被他放下在锦被上的手，七苦和尚也不抬头，只伸手道，“他之前用的药方呢？拿来我看看。”

        外阁间里，方才随着允嘉帝一起进来的小方科太医杨峰听见了，连忙从袖中掏出一叠宣纸，恭敬地双手高举，呈给走过来拿药方的大太监秦得寿。

        七苦和尚接过药方，一张一张地看过，只点点头，也不说话。

        “圣僧，可是……有什么不妥？”

        允嘉帝搂住姚贵妃的肩膀，安抚地拍着，向七苦和尚询问。

        姚贵妃面上已是失尽血色，紧紧攥着叶楚楚握着她的手，似乎是想从幼子温暖又稚嫩的小手中获得力量一般。

        “还算不错，”七苦和尚一甩手上的一叠纸，抬头朝紧靠在一起、齐齐盯着他的一家三口淡淡一笑，温润的嗓音中带着些安抚的笑意，“都是些温补的方子，没敢下重药，就能救。”

        “当真？！”

        “嗯，四殿下这病是不是已有两年时间了？”七苦和尚手上抖着那叠药方哗啦啦的响。

        “先是感觉有些视物昏花，而后开始失眠多梦。一年多前开始常染风寒，风寒时会伴有耳鸣，持续个三四天便会痊愈？然后开始睡觉时手脚冰凉发麻？再然后，便一睡不醒了。”

        “对！没错！”

        姚贵妃就像是一个落水的人终于抓到一根浮木一般，带着歇斯底里的希望一把扑向七苦和尚。

        “圣僧说的一点不差，全中了！我儿——我儿当真能救……对不对？”

        话音的最后，这个可怜的母亲，声音已是轻到害怕哪怕重了一点，都会吵到这个面前带给她希望的圣僧一般。

        七苦和尚安抚地朝姚贵妃点头，肯定地笑道：“娘娘放心，自然能救。”

        又转身朝向允嘉帝：“四殿下这病虽然症状相同，但并非是小儿癫痫，而是殿下自胎中带出来的弱症，加之平日在吃食上并不注意，不慎吃了正正好能发胎毒、本又有所相克的食物，这才一并被激发出来。”

        “……胎毒？！”姚贵妃听罢踉跄着退到床榻边跌坐下，一行清泪顺着她秀美的面庞落下，“竟，竟是我的错吗……”

        “皇娘！”叶楚楚走过去扶住姚贵妃，“大师，这……病，该如何治？可要做什么准备？”

        叶楚楚方才与七苦说的症状一一对过，前世的她全然符合。自是知道这并非是病而是毒，但七苦和尚既然这么说了，那便必然有他的道理。

        七苦和尚点头，转过身朝站在一旁候着的陆崇招手，“太医大人，劳你带着瘦公公去拿些丹砂来。”

        “这……不知圣僧要多少？”外间里，小方科的太医杨峰闻言有些迟疑地开口询问。

        杨峰是小方科中的首席，乃是儿科圣手，皇子们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小病，他都是药到病除。

        自一年多前，他便开始接手四皇子的治疗，这么长的时间里都是开的温养疗补的方子。那等民间用来治小儿癫痫的朱砂是一丁点都不乱敢用的。

        做皇家的大夫就是这般，要丢掉医者仁心。毕竟治不好还可以被骂声庸医，最多累了祖上师门的名声。但若是行差踏错一步——治坏了……那可就是轻者掉脑袋重者要诛九族的罪过了。

        他可不是左院判陆崇那个榆木脑袋，向来是上头的贵人问什么就说什么，什么药都敢乱用，头铁得不行。

        七苦和尚看着杨太医的面色，了然地笑笑，一挑眉毛，“有多少拿多少，你若能拿一斤来是最好不过的。”

        “一斤？！”

        这下别说是吓到口吐魂烟的杨太医了，就连“胆大头铁”的陆太医都是猛地一个机灵，瞠目地抬头瞪向七苦和尚。

        朱砂这种玩意儿吧，能用来治病，属实是因为它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数。平日里就算要用也是按钱来计算，一副药里能放个半钱左右已是极限了。

        便是这样也不能久服，就怕少量久服同样中毒。

        一斤？这是要活活噎死的量啊！

        七苦和尚无奈地摇头一笑，“放心，不是要让四殿下通通吃下去，”又朝着眉头紧锁不语的允嘉帝解释道：“要治四殿下的病，得分两边来治。食物相克还好说，服一副克化毒性的药就行了，最主要的是他打胎中带出来的弱症。”

        “丹砂用极少的量混在药丸中散服，乃是走以毒攻毒的路子，能治惊痫。而若是用来涂抹做引，亦是能解胎毒痘毒的，是驱邪疟最好的物事。”

        允嘉帝听过后点头，对身后的秦得寿沉声道：“带陆崇去准备。”

        秦得寿躬身领旨便要往外走。

        “——哎瘦公公！”

        七苦和尚叫住秦得寿，见人眼带无奈地回过身看向他，又笑着开口：“劳瘦公公再带些银丹草，和多些银针。”

        秦得寿点头应下，带着陆崇和杨峰退出殿门，快步走去太医院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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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太监秦得寿向来是能让人放心的一个极为稳妥的人物，很快就带着太医陆崇准备齐了七苦和尚要求的一应物事回来。

        陆崇身上还额外背了四个药箱，塞满了方才秦内相在太医院里一通扫荡，能找到的所有感觉会有用的东西。

        钟秀宫的内殿里。

        七苦和尚阖着双目默默诵经，手中的一串佛珠，一粒粒拨过。

        而知晓了长子有救，已是强忍着缓过神来，勉强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与从容的姚贵妃，正在劝允嘉帝先行离去休息。

        毕竟明日一早还要上朝。

        “是呀是呀，父皇您年纪不小啦，早睡才能身体好，明天上朝才能精神好不是！”叶楚楚抬脸看向允嘉帝，点头啊点头，一副呲牙列嘴的作怪表情。

        允嘉帝低头看着面前这个，闪烁着一双桃花眼，扬着一脸欠揍笑容，将方才自己对他说的话通通还给自己的糟心儿子。

        莫名的，就觉得后槽牙有些痒。

        伸手狠狠地掐过倒霉儿子的脸，允嘉帝这才又看向姚贵妃：“那朕就去正殿歪一会儿，静怡若有事，便要来叫朕。”

        见姚贵妃点头应下，才带着秦得寿转身出了门，朝正殿走去。

        殿门前，叶楚楚目送允嘉帝带着一众人马浩浩荡荡远去的背影，摸摸还有些酸疼的脸颊，低声暗暗叹出一口气。

        她方才在姚贵妃失态时表现得着实不像个孩子所为，总要装傻找补一下。

        作孽啊殷小六……本宫为了扮作你，算是把两辈子能丢的脸通通丢尽了。

        将殿门关上，叶楚楚再回到内阁中时，整个偏殿中还站着的，便只剩下姚贵妃、心腹大宫女半夏、七苦和尚和她自己。

        以及太医院左院判陆崇陆大人。

        ……陆太医确实是有些耿直不懂得看人眼色啊，叶楚楚幽幽地看了一眼杵在偏殿当中一脸正直担心，隐隐还有些激动和兴奋的陆崇，心下无奈。

        快步走到姚贵妃身边，叶楚楚拉拉姚贵妃的衣袖，微微侧目瞥向一侧，示意姚贵妃陆太医还没走。

        姚贵妃轻拍叶楚楚的手要她放心，秀眉微微上挑，往日里温婉柔和的嗓音带着一丝冷淡：“陆太医，本宫可能信你。”

        满心期待着马上就要见识到的顶级医术的陆崇听话，猛地一怔，转瞬便醒过神来，肃着面容向姚贵妃躬身行礼。

        “娘娘放心，此间之事……”陆崇顿了一下，“除了太后娘娘，不会再有第七个人知道。”

        嘶——

        叶楚楚暗暗咂舌，这位陆太医竟然是太皇太后的人……怪不得上辈子小张妃没能收买住他，最后倒在他手里。

        而一直阖目诵经的七苦和尚，这时才将眼睁开，朝叶楚楚飞快地眨了一下左眼。

        叶楚楚便知道，以七苦和尚的功夫，自然是能感觉到这座宫殿里原本蹲着的允嘉帝的暗卫已经离去了。

        那他……大概要告诉姚贵妃实情了，叶楚楚抬手搀住姚贵妃的胳膊，只希望这个可怜的女人听到真相的时候不要太过痛苦……

        果然，七苦和尚转身面向姚贵妃打了个稽首。

        而后，对着这个，以为是因为自己怀胎时不慎中招才害了长子要遭这番罪，心底自责不已的母亲说：

        “这孩子并非是得了什么胎中弱症，而是中了毒。”

        边说，七苦和尚边双手合十告了一声佛：

        “阿弥陀佛，作孽啊……这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罪恶。”

        “这毒，叫红颜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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