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毒

叶楚楚捂着天旋地转的脑袋，直觉得眼前是一片星光闪烁。等着繁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彻底听不见了，她才将护在头上的手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原本已是在心底做好准备，要替殷小六挨上一顿实打实的竹筒炖肉，如今竟然只是需要劳手抄个佛经而已，不可谓不算个惊喜。

        七苦大师……不，是七苦圣僧！当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待回头本宫等闲得了空，一定再给你多送几只鸟当谢礼！

        正待叶楚楚喘着粗气，抬手抹过额头，拂掉本也就不存在的冷汗，平息着方才被一排锃光瓦亮的钢刀指着——这种她上辈子都没见识过的架势，吓得狂跳不已的小心脏时。

        门外，大宫女半夏身后跟着两个提灯侍女，三人稍稍提起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迈着小步悄声进来。

        半夏路过叶楚楚时微微侧目撇过一眼，而后垂首敛眉，径直走向姚贵妃俯下身行礼，“主子。”

        半夏姑姑进殿自然不会是因为担心自家六殿下的人身安全，而是要告诉主子娘娘圣上的銮驾已经走远，耳目业已离开。

        当然，有些话并不必明说。

        “嗯。”姚贵妃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眼看着是心情不佳。

        叶楚楚立在正殿当中，垂头看地上的花纹，舌尖抵着下排的牙齿，一颗颗舔过。

        当务之急，她得先把殷珩他亲娘哄好。

        允嘉帝临走前最后当着她的面，光明正大地给姚贵妃使的那个眼色，可不就是要姚贵妃狠狠收拾绝对别放过她吗？

        这要是殷小六倒霉吧，她保管站在一旁煽风点火，叫好鼓掌都行，可现在要被“别放过”的可是她自己，那还是敬敏不谢的好吧。

        于是叶楚楚飞快地眨过两下眼睛，再一抬头，便扬着一张春光灿烂而又狗腿至极的谄媚笑脸，三步并作两步地凑到姚贵妃跟前儿去卖乖。

        “皇娘~儿子给皇娘——”请安了……

        可还未等叶楚楚将话说全，便被姚贵妃劈头盖脸的一张帕子摔在面上。

        姚贵妃突然暴起，一把揪住她的衣袖。紧接着，便是如暴雨般的拳头落在身上。

        “殷——珩——”

        “你这个死……臭小子！！！”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胡闹？！”

        “你什么时候才能乖一点？！”

        不断落在身上的拳头直捶得叶楚楚哎哎地直叫唤，好容易寻了空子便抱头鼠窜，在殿中来回绕着在三个立着当门柱的宫女和各色的家具摆件之间，疯狂逃命。

        身后姚贵妃紧追不舍。

        殷小六！说好的你娘最美最温柔？连对你说话都从来不大小声的呢？！

        你从前对着本宫的时候到底有没有过一句真话啊？！

        叶楚楚抱着脑袋在心底叫苦不迭，脚下步伐一刻不敢停下。

        身形灵活地饶过一处博古阁，叶楚楚正要跑到不远处的琉璃屏扇后面去躲着，不经意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她本是想探查一下身后战况，可这一看，却是令她突然就愣在了那里，忘记动作。

        博古阁那边的姚贵妃，面色惨白一片，泪水淌过面颊滴落在衣襟，泅出一片深色。剧烈动作后满头的发钗散落，云鬓边被泪痕沾湿的缕缕碎发也黏在脸上和颈间。

        她神色悲戚，似若癫狂，一双眼睛仿佛能淬出血来一般，踉跄着朝叶楚楚扑来。

        高挑的宫灯一明一灭，光影潋滟，照她身上。方才还端庄秀美的宫妃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个惨死要索命的女鬼一般可怖。

        她从未见过姚贵妃这般狼狈可怕的样子。

        -------------------------------------

        上一世时，叶楚楚对姚贵妃其实是极为熟悉的。

        毕竟三皇子殷琪的生母早逝，先后抚养过他的两位后妃也都早早地，在她大婚之前便撒手人寰。

        殷琪在后宫之中能算得上是亲近的长辈，也就剩下姚贵妃一人了。

        一则，姚贵妃是他好六弟殷珩的母妃，当然更重要的，则是姚贵妃手中握着掌宫之权，实乃允嘉帝后宫之中的第一人。

        是以，当叶楚楚以三皇子妃的身份嫁进门后，每月循规矩进宫敬省的时候，除了去养居殿向允嘉帝请安外，便是来钟秀宫见过姚贵妃行礼问安。

        而许是与她性子颇为投缘，姚贵妃对着她时也极是亲近。甚至有时相较起自家儿媳六王妃，姚贵妃对她还要更热络些。每每她来钟秀宫请安时，总也要拉她坐下，仔细询问一番她近日是否安好，才再开始聊些闲话。

        在叶楚楚的记忆里，姚贵妃一向是雍容而又华贵的，端坐在正殿中含笑看着她行礼，招手让她坐下，或语气亲昵地教导她在皇室之中的为人处世。

        处理宫务时也是从容不迫，举手投足间，端庄又典雅。

        甚至可以说她后来初登凤位，开始学习着履行皇后职责处理宫务的时候，便是比照着记忆里的姚贵妃来行事的。

        姚贵妃是勋贵世家中被赋予厚望的长女，未进宫前在家中要教养弟妹，便自小养得一副爽利又强势的性子。从来都以最完美的姿态展现在外界面前，绝不示弱于任何人。

        当年才嫁进皇家时，叶楚楚便听跟着殷琪出宫建府、自小照顾他的奶嬷嬷提起过，姚贵妃哪怕还未处于高位，于微时，也丝毫不曾放下过她高傲的性子一刻。

        据说在早年，她方才进宫，便在元后娘娘办的夜宴上舌战群芳。引经据典，条理清晰，字字珠玑，言辞凿凿间驳得几位想要引她出丑的宫妃丢尽了脸面。

        而也正是她这副半点亏都不愿吃，谁给我玩儿阴的我就明着让你倒霉的娇蛮性子，才叫她在一众将将入宫的新人中得了允嘉帝与太皇太后的眼缘，脱颖而出，从此隆宠加身。

        甚至在元后娘娘仙逝之后，晋升贵妃位代为掌管后宫中馈。

        等到后来新皇登基，她作为先皇太妃移宫泰康殿交出了掌宫实权，不再过问宫中之事，这才逐渐淡出了众人的视野。

        元正五年正月初，睿王爷在宫宴后醉酒夜宿藏书阁。

        藏书阁半夜失火，殷珩以救火不利残害皇亲为名，打杀藏书阁的太监宫女共十余人，因此被殷琪抓住不放，要以此治罪的时候。

        姚贵妃才再度出现在时人眼中。

        那日她穿着一身金红色的华服，似是暗淡冬日里一团熊熊燃起的烈火，直烧得殿门外的侍卫太监皆不敢上前阻拦。

        她就那么孤身一人，坦坦荡荡地闯进了太和殿，站到了满堂朝臣的面前。

        风仪玉立，仪态雍容，言语间不卑不亢，姚贵妃立在人群中央与高坐龙椅上的新皇对峙。

        让时人再度忆起，这位先皇的贵妃娘娘，为人称道的不只是她后宫第一美人的极盛容貌，也因她手段了得，前后拢共把持着元嘉朝的后宫之权将近三十年之久。

        直逼迫得新皇不得不暂避其锋芒，只好放过殷珩，也失去了一次铲除睿王党的绝妙时机。

        怔然间恍惚忆起从前往事的叶楚楚，呆立在殿中，被姚贵妃扑过来一把抓住。

        姚贵妃一只手死死地扣住叶楚楚的胳膊好让她逃不脱，另一只手则照着叶楚楚的屁股上、背上一下又一下地打着。

        “我叫你跑——”

        “我叫你不听话！”

        姚贵妃一声接着一声，随着她的巴掌落下。

        “皇娘……”叶楚楚看向姚贵妃的脸，却在看到她淌满了泪痕，肝肠寸断的脆弱面容时，再开不了口。

        “——你哥哥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你知道吗……”

        长子病发倒下的那一刻，早已化作她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挣脱不掉的梦魇。

        那孩子躺在她怀里紧闭着一双眼，她怎么唤他也得不到回应……原本暖热似火团一般的小身子渐渐凉下来，她抱着他暖了又暖，也没能让他再如从前那般热起来……

        太医院的御医们跪了一地，连声祈求着贵人恕罪。可她能降什么罪呢，他们已是使尽了浑身解数……

        可她的瑨儿，只余呼吸尚存啊……

        “你要是也出了事……”

        午后皇上还在钟秀宫中未走，羽林军的人便来报说……皇子们在京郊遇到歹徒，唯独她的幼子受了伤时……那种深深刻进她骨子里的剜心之痛，一瞬间就漫上来，让她呼吸不能，险些昏死过去。

        姚贵妃紧攥着叶楚楚肩膀上的衣服，扯得她摇晃，那双原本璨若星河般美好的桃花眼里，腥红一片。

        “……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你要我怎么办啊……”

        混着血与肉一般的话音落下，姚贵妃终于坚持不住，因为心绪过于激动，人渐渐失了力气，倒在叶楚楚身上，紧紧地抱住她，失声痛哭起来。

        ……

        良久。

        叶楚楚抬起略有些僵硬的双手，环过姚贵妃的腰，将这个俨然处在崩溃之中的母亲缓缓拢进怀里抱住。

        “皇娘……娘亲，儿子没事，娘亲的阿珩好好的呢，阿珩有乖乖地保护自己……”

        她伸手，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抚在姚贵妃不住颤抖的背上，“阿珩求回来的神医，听说医术特别厉害……一定能救哥哥的，一定能治哥哥的……病的。”

        姚贵妃向来不是个感情用事、没有理智的人。

        此番只是因为长子愈加严重的病情已是用近了她全部的心力，又突闻幼子险些丧命之事。两件事情一齐重重地压向她，才叫她一时间失了心绪。

        如今情绪渐渐降下来，再听幼子的话时，自然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幼子话语中的漏洞百出。

        便搂着儿子抬起头问道：“听说？你听谁说的？”

        “两个小宫女，”叶楚楚眨眨眼，“那天儿子和小十路过的时候听见的。”

        “他们串闲话的时候说四哥的病宫里的庸医是治不好的，倒是京郊普济寺里有个叫八戒的和尚是个神医，神乎其技，有起死回生之能，兴许能有救。”

        “……宫女……京郊普济寺……？”

        “嗯，不过儿子到了普济寺里才知道，八戒大师早几日便出门了，”叶楚楚一脸幸运地点点头，“还好和他同出师门的另一位大和尚也通医术，儿子就把他请回来了。”

        而且，七苦和尚的医术说不得要比那位名声在外的八戒神医还要好得多。

        至少上一世时，殷琪为了求子，网罗天下神医进宫诊治。她也再没见到过哪个神医能有那种抹上立时止血不说、连伤口都快消失不见的伤药。

        姚贵妃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又问道：“你这皮猴子向来讨厌身边跟着人的，总说像是跟着背后灵一样，怎么今天这么乖巧，还知道带上侍卫了？……还是太子给的？”

        ……这也是叶楚楚想知晓的。

        自然，她心底还有另一番隐约的担忧。

        只好含糊地答道：“就……临跑路的时候撞见太子哥哥了呗，小十和小十三又藏不住事儿……”……再编就漏了。

        于是叶楚楚朝姚贵妃又是眨眨眼，剩下的……您自己想象补充一下？

        姚贵妃回想起那两个也好似养在她钟秀宫中长大一般的孩子，点点头。

        “本宫承他的情。”

        便揭过不提，又搂着儿子细细地问宫外一路上的情形。

        “倒是皇娘……”叶楚楚似有抱怨地开口，“父皇向来是日理万机的，今天怎么就闲得无事，想起来去辟雍宫溜达了呢？”

        “儿子平日里表现得那么好时也从没被他撞见过，倒是今日难得逃一回学就被逮个正着……”

        叶楚楚趴在姚贵妃怀里嫌弃地直撇嘴，亏心啊，殷小六还能有表现好的时候？

        姚贵妃哭笑不得地拍拍儿子，让他坐起身来，不要胡说。哪有儿子说爹闲的？

        尤其这个爹还是个天子。

        顿了一下，姚贵妃突然问道：“你说昏过去再醒来时，也才过了晌午不久。那你可知道，你遇险的消息传进宫里的时候，你父皇正在娘宫中……那会儿，不过未时。”

        “嘿嘿，娘亲考校儿子呢？”叶楚楚笑嘻嘻朝姚贵妃卖乖作怪，“皇娘您虽位为贵妃还掌着宫权，可宫里头还有个皇贵妃日常病着呢。皇娘您膝下还养了两个皇子，还都这般冰雪聪颖活泼可爱，再说儿子还与小十小十三交好……”

        叶楚楚摇头晃脑地一顿“还”来“还”去，逗得姚贵妃笑出声来，心底却是泛起一股欣慰与心酸交织在一起的无奈。

        欣喜于幼子尚且年幼便已明白世事。

        却也心酸于幼子年纪尚小便要去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在阴谋诡谲里搏一条性命。

        姚贵妃伸手抚上小儿子柔软的额发，看着额角处的红肿，眼底满是心疼，“还痛吗？陆太医在偏殿候着呢，让他来给你看看……可还伤着哪儿了吗？”

        叶楚楚拉下姚贵妃的手撒娇，“儿子浑身上下好着呢，头上这个也不疼……还没娘刚才打的疼呢。”

        “那是你该！”

        姚贵妃气得瞪向这个让自己不省心的臭小子，却在看到那双生得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眨巴眨巴，扮着可怜地看向自己，心又软了下来，搂住儿子轻声地哄着。

        ……

        娘俩正低声叙着话。

        方才从两人开始说话起便无声退下的大宫女半夏的声音自殿门外响起。

        说是有御前的通传太监来报，陛下正带着神医圣僧朝钟秀宫这边来了，要来连夜给四皇子医治。

        -------------------------------------

        一番修整仪容后，姚贵妃带着叶楚楚先行到四皇子安养的偏殿中等候。

        进了偏殿。叶楚楚便看见陆太医坐在内阁床榻边的一张绣墩上，手搭在榻上人的腕上，见到来人忙站起身，跪下行礼。

        叶楚楚跟在姚贵妃身后走近，看着姚贵妃坐到绣櫈上，伸手抚过长子的面庞，又将人身上盖的锦被往上提了提，抚平褶皱。

        床榻上，四皇子殷瑨静静地躺着，双目紧闭，胸口平缓地微微起伏着。整个人只除了面色苍白之外，再无什么病容。

        仿佛只是睡熟了一般。

        叶楚楚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一动。她走到床榻边蹲下，伸手握住殷瑨平放在身侧的一只手。

        叶楚楚像是握着一块软玉一般，手中触感温凉。

        她垂眸看向殷瑨的手指。

        殷瑨的手型很奇特，食指比中指要长上一些。于是最长的那根食指的指尖没有丝毫的血色，颜色雪白近乎透明。

        果然如她猜测的那般，四皇子殷瑨并不是得了什么世间罕见的奇症。

        而是和前世的她，中了同一种毒。


　　https://fozhldaoxs.cc/book/47327700/63602849.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fozhldaoxs.cc。顶点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m.fozhldaox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