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殷琪其一（2）

三皇子自认独自在深宫中长大，在别的皇子还歪在母妃怀里撒娇卖巧的年岁里，他已然学着为自己筹谋，虽然磕磕绊绊，但确实是将自己照料的周全。

        便如何都要比旁人更添三分心智与算计。

        尤其是面前这个在钟秀宫娘娘的溺爱中长大，被养得同四弟一般天真烂漫，更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六弟，向来是个直肠子。

        他要哄起来还不容易？

        于是殷琪垂下眸，再抬眼看向自家六弟时，便又是笑吟吟的模样。只是这回再开口，又比着方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与讨好。

        “六弟呀，三哥昨日——”很是担心你……啊。

        “六哥！”

        “六哥！”

        三皇子的话还未全然说出口，就见他身后的院门开启，从里面叽里咕噜地滚出来一大一小，两个团子。

        叶楚楚听到声响探身朝殷琪身后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噗嗤”一声就被逗笑了。

        大团子是十殿下殷珅这个浑身是肉的小胖子没错，但是殷珅旁边滚着的这个小团子——

        “噗……咳咳小十三，哈哈，你这是个什么形象？”

        阳春三月的暖风里，十三殿下殷琛裹了一层又一层，最外头罩着正月里才穿的大红夹袄。

        从颜色上看，喜庆得像个新年红包，从体型上看，活似一个上元节里必吃的汤圆。

        听惯了殷琪在登基后如发号施令一般的腔调，好久没见着过他这么对着人时，说好听点叫温润谦和，说不雅点就是堪比狗腿子一样讨好的态度了。

        叶楚楚原本就很想笑，能忍的住已经是上辈子多年宫斗政斗修炼得来的面子功夫。

        这现下里被十三皇子的模样一击破功，叶楚楚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扶着何顺直弯腰。

        “哈哈哈，看，我说什么来着？六哥指定也要笑你！”殷珅蹦跶到叶楚楚身边站住，一转身朝着正哼哧哼哧跟过来的殷琛做鬼脸，“是你穿得可笑，我笑你你还恼我。”

        说着，十殿下就想起来要告状，一拽叶楚楚的衣袖，“六哥，老十三不仅恼我，他还挠我！”

        “去！”笑到脱力的叶楚楚被殷珅扯了一个趔趄，抬手拍掉小胖子的爪子，将小团子十三招呼到面前，拨开小家伙额前的碎发，“小十三，做什么穿这么厚啊？”

        小家伙茸茸的额发下，覆着密密的一层细汗，热得头顶都快冒烟了。

        “……春捂秋冻，”殷琛艰难地伸伸脖子，双手拽住衣襟下摆使出吃奶的劲儿把衣服往下扯，终于将一不留神就埋进领子里面的下半张脸露了出来。

        一张小脸儿被捂得红彤彤的，腾着热气。

        “嬷嬷说咱们昨天出去受了惊吓，怕我伤风，所以——”

        “所以就把你包成一个圆子啦？”十殿下接过话茬，而后又是前仰后合好一通大笑。

        惹得才将将整理好面部表情的叶楚楚一时不妨，也跟着笑了起来，结果这回岔了气，捂着肚子直喊诶呦。

        “你俩别笑！”殷琛一张小脸儿越发的红了，只是这次倒不是热的。小家伙悲愤地大声喊着：“我嬷嬷也跟花嬷嬷萨奇嬷嬷说过了！你俩明天指定也得当圆子！”

        “什么？！”十殿下殷珅闻言就是一蹦。

        萨奇嬷嬷是他皇娘打西域那边带过来的，从前是照顾他皇娘的，现在传给了他，别提多啰嗦事儿多了。

        老太太一个西域人可不懂什么春捂秋冻，要是被沈嬷嬷这么讲解一番，以那老太太拿他当眼珠子紧张的样子……好家伙！殷珅想想就害怕，他原本就长得颇圆润一些，再包几层，那还不得当真变作一个球，轱辘着走啊！

        叶楚楚伸手把小家伙又耸起来的重重衣服往下拽了拽，笑着摸摸殷琛的脑袋，蹭了一手的热汗，“回去我让花嬷嬷跟你嬷嬷说说，你这穿得也太厚实了，你捂一身汗，风一吹才要得病呢。”

        小十三麻溜地就往叶楚楚身上靠，“嗷嗷，六哥你真好，不像十哥，十哥他笑话我一天了！”

        叶楚楚颇为怜爱地在十三殿下的背上拍了拍，将手上的湿汗在小家伙的大红袄上蹭干净。

        “嘿！咋说话呢？”殷珅不乐意了，“我也有帮你忙的好吧！我还帮你把你嬷嬷撵跑了呢！”

        殷琛靠在叶楚楚怀里扭头朝着自家十哥吐舌头，“那明明是你嬷嬷在找我嬷嬷打听春捂秋冻是个什么意思得捂多厚了，你才把她赶跑的！”

        “那她手上还拿着个毡帽子呢，我要不把她赶跑你还得再带个帽子，你非蒸熟了不可！你还不谢谢我？！”殷珅一撸袖子，朝小人儿瞪着眼珠子直呲牙，那意思是要动手了。

        “呸！”殷琛又朝他吐吐舌头，一拉眼皮，再做个鬼脸。

        “哈呀！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不揍你！”十殿下被气得抬脚就往这边冲。

        “你来呀！”十三殿下一猫腰，刺溜一下闪到他六哥身后，探出半个身子，张牙舞爪地叫嚣。

        “好了好了停战——停战！”叶楚楚被挡在两个小东西中间当盾牌，哭笑不得，只得两边打圆场，却正巧被两个敦实的团子前后各扯了一下，一时重心不稳打了个趔趄。

        站稳后的叶楚楚抬头望望天，既然叫不停……那就加入吧。

        ……

        三人打闹得开心，连一旁站着的何顺，这个奴才，都能时不时地插句话搭把手。唯独殷琪，只是面上含着笑，站在原地，看着几人说笑打闹。

        他从前一向是独自一人，也没什么长辈愿意亲近与他，便养得一副与人相处时颇为被动的性子。这样的场合，他从来都是静静聆听的那个人，很少会上前主动抢着话说。此情此景，就难免显得他有几分多余和尴尬。

        殷琪面上维持着温文尔雅的笑容不变，心中却止不住地开始起了烦躁。他冥冥之中有些不安，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的六弟从昨日私自出宫到现在才回到皇子所的这段时间里，一定经历了什么事情，让他从前认定好的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而这样的变化……殷琪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上，两根指头不住地相互捻着——绝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叶楚楚将下手没个轻重的小胖子即将呼到她脑袋上的肉爪子挡开，眼角余光瞄到殷琪僵在脸上的微笑和连笑容也掩饰不住的焦躁，心下突然感到一阵好笑。

        她笑自己之前才见到这人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心底千般盘算万般琢磨的。恨不得像是那群考科举的书呆子研究圣人语时一般，把他面上的每一个表情、说的每一句话，都拆开了磨碎了细细斟酌。

        却忘了这人如今满打满算也才不过十二岁，离将来那个睁开眼就在算计人、一句话能拐三个弯的肃王还远着呢。

        十殿下这边仗着体格优势压制住小十三，再抬头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对了六哥，四哥的病怎么样了？治好了吗？我听无言说他那便宜师傅的医术可好了，怎么样？”

        殷珅这么突然一问，十三殿下也停下挣扎他因为穿得太笨拙而显得不大听话的两只胳膊，一扬小脸，同样看向叶楚楚：“是啊六哥，四哥治好了吗？”

        看着两个小家伙眼底一式的真诚关心，叶楚楚心下微微动容。

        若说殷小六那家伙上一世还有哪处是做的还算不错的，那便是能有这般真心待他的兄弟了。

        上一世的元正五年，睿王爷醉酒火烧藏书阁要被殷琪治罪，快刀斩乱麻。在姚贵妃还未闯殿前，便是十殿下手握一把长剑，坚定地挡在睿王身前。

        十殿下扬言皇帝若想害他六哥，便得先从他的尸体上踏过去，但皇帝可要想清楚了，惹他身后西域二十四部落的后果——

        十殿下的皇娘，允嘉帝的淳贵妃，乃是西域部族的皇女，来到中原和亲嫁给允嘉帝，换得大延对西域数十年的庇护与边疆太平。西域各部对他们的朝阳公主都十分的尊敬，就算后来伊人已去，也对身为公主亲子的十殿下保持着如同对公主一般的忠诚。

        叶楚楚不觉在嘴角牵起一抹淡淡的笑意，就要告诉两个小家伙四皇子的病已经被治好的消息。

        “民间游医怎可轻信。”这时，殷琪突然开口插话。

        他面上洋溢着温柔和煦的笑容，迈上前一步，一副“哥哥为了弟弟好，免得弟弟上当受骗”的亲切语气朝着两个小皇子说教道：“十弟和十三弟也太容易被人骗了些。”

        “七苦大和尚才不是什么民间游医，虽然那和尚总爱戏耍人……可无言说了，他是得道的高僧，医术高明！”十三殿下一歪脑袋，看向殷琪，小眉头皱得紧紧的，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十三弟还小呢，不知道越是骗子才越要装作厉害的人，”殷琪又朝几人走近了些，“这种人不过就是看了皇父和钟秀宫娘娘张贴出去的皇榜，为了赏银来图财的，自然要搞些神乎其神的小把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样儿。”

        殷琪心中断定了那位真正的神医和尚名唤八戒，外出会友没被他六弟给请回来，是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七苦和尚定然不会是什么牌面上的人物。

        “也就那些个无知蠢笨的平民百姓，总把这些人捧得高高的，当回事儿。”

        说着，三皇子朝着两个小弟弟又是亲切一笑，“你们两个年纪还太小，被骗到也正常，”说着又朝向叶楚楚，眉眼间含着一丝担忧的责备之意，“倒是六弟你，都长大了还那么天真单纯，还能被人骗到，真是让三哥担心。”

        “说谁笨呢！”殷珅撇嘴冷哼，“那大和尚才不是什么跳大神的骗子，他可厉害了，连父皇都对他尊敬得很！”

        说着，十殿下双手掐腰，一扬脑袋，面带不屑地睨了殷琪一眼，“怎么着，父皇还没你聪明？也是个蠢蛋？也被骗子给耍啦？！”

        殷珅打从一开始就看这个三哥不顺眼，总觉得这人假模假样，虚伪得很。但偏偏往日里聪明绝顶的他六哥还真能被这厮给哄骗住，就让他很不服气——

        要知道殿下他可从来都没能蒙住他六哥过。

        十殿下性格随娘，生来带着西北人的潇洒随性和豪爽大方，又因母族身份贵重，更是被宫中一向捧高踩低的宫人们奉到云端上，被捧的脾气又大又臭。

        是以脾气很大的十殿下，向来都是“谁若惹我不高兴，当场呲牙怼回去”。至于为什么是“怼”而不是“咬”……殿下他表示咬回去太费牙口，还不如吃点东西呢。

        “这……”殷琪被堵得哑了口。他还真不知道，皇父竟然对那个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和尚如此崇尚……看来他能探到的消息还是太少了些。

        但话既已出口，三皇子也只好往回再找补找补，“七苦，大师……也许在佛法上很是高明……但精通佛法不意味着他也精通医术不是？”

        再开了口，殷琪便越接越顺，“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底下最好的大夫都在咱们皇家了，一个佛门高僧也不一定能有他们的医术更好呀。”

        “大和尚就是很厉害！”十殿下高声嚷嚷着，养了一夜加半个白天的嗓子已经没了昨日的嘶哑，孩童清亮的嗓音响彻在皇子所空荡的大院里，朝着殷琪叫嚣。

        “无言说景华山上之前有只生不出孩子要死掉的母鹿，大和尚都把那鹿娘亲给救活了，现在母子两个都在山上生活，活蹦乱跳的！”

        “对！就是！活蹦乱跳的！”十三殿下助威道。

        “十弟，十三弟，”闻言的殷琪叹了一口气，语气越发的急切起来，揪着眉苦口婆心地纠正：

        “你说的是母鹿，那不过就是个畜生，怎么能与人相提——”并论。

        这边三皇子殷琪和两个小家伙就“一个和尚的医术到底如何”有来有回地争论不休。

        一旁的叶楚楚看戏看得兴致盎然。

        她眼瞅着殷琪这一副力图骗人骗己的样子就颇感有趣。

        这大抵是三皇子做殷小六“胜若亲哥”的梦想即将破灭前，最后的垂死挣扎了，叶楚楚抬手摸下巴，点点头，心下暗道。

        眼看着殷琪被两个小家伙怼得越说越急躁，连那仿佛镶在脸上一样的笑容也快维持不住。

        叶楚楚也乐得给三皇子殿下的火急火燎再添上一把柴，便当即截过话茬，朝着两个即将蹦起来叫嚣的小家伙们笑道：

        “七苦大师的医术确实高超，我四哥的病已经被治好了，如今只需慢慢养好身体，就和从前一样了。”

        “真哒？！”

        “太好啦！！”

        两个方才还像是斗鸡一般气势昂扬的小家伙闻言，动作整齐划一地扭头看向叶楚楚，面上的表情俱是惊喜不已，在得到叶楚楚的点头回应后，更是高兴地又蹦又跳。

        这边欢天喜地恨不得敲锣打鼓的两个小家伙，和一旁强颜维持着一副淡然表情、眼底已是一片失望暗淡的三皇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看着叶楚楚也笑得欢快。

        连笑脸都撑不住，这人如今的段数也太低了些。

        “三哥？”笑闹间，殷琛突然一回头，看向立在原地不动弹的三皇子。十三殿下操着一口软嫩的童音，语气天真又可爱，他歪着脑袋问殷琪：“四哥病好了你不高兴吗？”

        “三哥，你怎么不笑啊？”

        “——噗咳咳……哈咳咳哈哈……”

        叶楚楚被小十三这神来一笔呛了个正着，她看着殷琛身穿大红袄、在阳光下更显得红红火火的小身影，突然感到这小团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睿智的光辉。

        殷琪能不能笑出来她不知道，反正她是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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