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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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渭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爱着谢枕山。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诡异的经历无论说给谁听,都没法获得真正的理解——最多也只是得到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和同情,然而谢枕山却认真听进去了,不仅如此,他还给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其实,承受卢十五的人生,只是陈渭内心痛苦的一部分。
他后背的刀伤久久不愈合,弄得许医生都紧张兮兮的:“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队,你是不是又偷偷下床活动了?”
还没等陈渭发话,谢枕山却说:“许医生,我可以作证,这两天渭哥很老实。”
其实陈渭自己知道,为什么背后的伤口始终不肯愈合,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在为梁总管的结局难过,继而深深的自责,以至于背上的伤怎么都好不了。
后来,他和谢枕山提到梁总管时,终于忍不住哭起来。
谢枕山没有安慰他,也没劝他,似乎对谢枕山而言,无论陈渭在他面前如何失态,都是正常的,他一点都不会为此震惊发窘。
陈渭和谢枕山说了许许多多事情,他一遍遍重复地讲着卢十五,讲着梁总管,还有王坚和张珏……
他从没想到,自己原来是这么一个话多到烦人的人,同样的内容,竟能反反复复讲很多遍。因为陈渭没有别的办法,不把它们讲出来,这些刀割一样的伤痛就会淤积在他心里,早晚会令他承受不住,最终垮掉。
好在谢枕山从来不觉得烦,他只是耐心地,一遍遍地听着,偶尔加上一点自己的想法。无论陈渭说什么,他都一点也不嫌弃的全盘接受。
除了谢枕山,陈渭做不到在任何人面前如此放纵,因为他知道,谢枕山遭遇过比这些惨得多得多的事。
他是半斤,他是八两,他是精神分裂,而他……也许未来终将痴傻,像那个埃及人一样。
陈渭很清楚,自己在做非常危险的事,他在把自己一点点、严丝合缝地绑在谢枕山的身上。
而他们越亲密,谢枕山就越不可能容忍他内心对自己的那个真正的念头。
就在陈渭养伤的阶段,女娲陨石的消息,也在缓慢而从容地释放给公众。
一开始,是网络上的科普大v们纷纷讨论时空穿梭,逐渐的,这个议题变得热门起来,一部分外网关于特修斯碎片(女娲陨石)的研究,被有的放矢地放在公众面前——这些其实早就被热爱外网八卦的人士给搬回来了不少,只不过一直被限制在小范围的传播中,大众尽管听到了,也把它们当成洋葱新闻,不屑一顾。
但是,当一部分官v账号也开始传播这些时,人们终于震惊地发现,这可能不是洋葱新闻。
民间基层的宣传,恰如其分地介入其中,一开始用的是防灾减灾、应对疫情的名义:请大家储备饮用水,家用医疗包,耐储存食物,防寒防暑物品,驱虫消毒药粉……所有相关的宣传上,都会着重强调一句:当“地震”来临时要留在原地不动,千万不要乱跑,更不要接近环境周围出现的“有毒”白雾。
至此,依然有很多民众关注的只是单纯地质灾害,甚至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一定是国家要对东南某地“动武”了。
消息正式公开的标志,是一份颜色调得恰到好处,十分符合网络传播学的蓝底白字的警方通报,通报的内容,就是去年9·20交警林晓毅失踪案。
这份警方通报第一次公开提到了“女娲陨石”这四个字。并且通报首次披露了林晓毅被陨石带去了明朝边塞,遭遇努尔哈赤军队这个细节,以及惨痛的尸检结果。
警方通报是在周一傍晚五点放出的,一分钟之内它就爬上了热搜第一,全网沸腾。
两个小时后,应急管理部发布长文,内容是指导民众如何应对女娲陨石带来的时空陷落灾害,其中包括一旦起雾和空间摇晃,一定要留在屋内不要试图逃离,同时用容器尽可能接水,以备不时之需,落地之后,只要屋内还有存粮就不要擅自出屋,有幼儿的家庭,应尽量拉上窗帘,以免窗外残酷的景象惊吓到孩子……
总结起来就是十六个字:安静留守,团结互助,坚持忍耐,等待救援。
在这篇长文中,应急管理部着重强调了五个历史时期:战国末年,魏晋南北朝,唐末,宋末,清末。文中说,除了已经被抹掉的清末,其余四个依然是陷落的高发区域,尤其需要民众提起高度注意……
就在当晚,各大购书和阅读平台的榜单,顷刻间就被历史类书籍给占领,其次是野外求生,家用医疗急救等书。up主们也纷纷往“历史类”转向,什么还原失落的五代十国,什么大唐最美妆容,什么春秋战国盛行美食——这一个倒是被弹幕给群嘲了,因为满屏刷的都是:炖野菜。
各大app也不甘落后,很快就有自称是红星小学教师的up主,极尽所能地描绘自己“亲历1860年”的视频,最假的那个,竟然说她见了懿贵妃,还手把手地教人家日后如何夺权宫斗……搞得好像“辛酉政变”是这位网红一手造成的。
当然,也不乏“泻药,人在五国城,带着倒霉儿子刚下牛车”之类的黑色笑话骤然兴起。
总之,等到陈渭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能够自行下床,健步如飞了,他这才惊愕地发现,外头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就连居委会大妈都熟练背下十六国名称,并能详细分析卢水胡复杂的族源演变了。
陈渭痊愈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天机所提出,他要进入白塔,和所有的女娲陨石对话。
天机所一开始,没有答应陈渭,毕竟有过前车之鉴:韩思退当初就是执意要进白塔,“与陨石对话”,结果再也没能出来……
但陈渭却说,他和韩思退不同,韩思退是抵不住白塔的吸引力,就像蜜蜂闻到了蜜糖的香味,近乎被动地走了进去。
“白塔也想在我身上重演这个情节,但我明确告诉过它,我不答应。”陈渭很坦然地说,“这是一场拉锯战,差一点我就败了,好在后来我看懂了:只要我不让步,白塔就做不了我的主。”
傅轻舟听得一时失神,他喃喃道:“为什么思退当初那么轻易就投降?”
“说投降二字,不太准确。”陈渭看出他的心思,又安慰道,“韩所长幼年出事的时间比我早,那时他刚满三岁。我出事时,已经六岁半了。换句话说,同以出事的时间而论,六岁半已经是自我认知相当成熟的大孩子了——所长,韩所长能用以和陨石‘顽抗’的意志力,就只有三岁那一点点而已。你用投降二字来形容,太为难他了。”
傅轻舟顿时吃惊:“还有这种因素?!”
“是的,另外,落入他身体的那块陨石,也比我身体里这块更大。”
种种因素加起来,导致韩思退的人格没有办法和陨石巨大的吸引力相抗衡,而这并不是韩思退自身的错误。
萧尧插嘴道:“陈队,有没有可能,国内有八九岁甚至十几岁的孩子,获得过你这种机缘巧合的?因为按照你这个理论,大孩子操控起陨石来,岂不是比你的意志更坚定?”
“没可能。”陈渭很干脆地说,“一旦满了七岁,陨石就进不去了。”
萧尧又笑又叹:“这么说来,陈队你岂不是个超级巧合的产物?这也太强了吧!伤太重就直接死了,伤太轻又给不了陨石容身之处;年龄太大陨石进不去,年龄太小,又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和完整人格与陨石对抗——陈队,天上地下四海八荒,唯独你是天选之子啊!”
陈渭倒是没把萧尧的这番恭维放在心上。
“另外,我还在考虑一件事。”他十分严肃地说,“我们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被动等待陷落发生,再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去营救陷落人员——接下来,必须改被动为主动。”
魏正很有些诧异:“如今我们能提前预报陷落,这就已经非常了不起了。陈队,你还想怎么做?”
“仅仅预报陷落,依然会给国民生活带来极大的困扰,不是长久之计。”陈渭说着,又笑了笑,“这几天我想出了一个方案,但是还缺一些东西,最关键的部分,恰恰在这白塔之内。所以我一定得进去一趟。”
既然陈渭如此说,傅轻舟和魏正也没法再阻拦他,在得到上边的许可之后,天机所同意让陈渭进一趟白塔。
白塔本身是个封闭的结构,原先有一扇供出入的小门,但自从韩思退出了事,就再没人进过这扇门。即便有新得的陨石,也由机器人往里送。
唯有傅轻舟经常过去,坐在门外的走廊上,与白塔之内的存在默然相对。
“我偶尔,能从白塔内部获得一些讯息。”傅轻舟告诉陈渭,“不是通过语言,说得玄一点,犹如福至心灵。所以我相信,思退并没有死。”
陈渭点了点头:“这一趟我进去,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又回头,看看外面守着的一圈人,淡然一笑:“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回来。”
说着,陈渭推开那扇小门,转身进了白塔。
极度的冷。
这是陈渭踏进那扇小门后的第一个感觉。
那是能渗入骨髓、令人绝望的湿冷,仿佛春天和太阳永世都不会再回来。
抬起头,陈渭看见了阴云密布的天空,云层压得极低,又厚又重又湿,像一床湿透了的,无药可救的棉被,仿佛就要撑不住,这天空即将垮塌下来……
哭声。
惨哭,绝望无助的哭声,不知所措的哭声,椎心泣血的哭声,伴随着怒吼,尖叫,自动门砰砰的巨响,救护车刺耳的鸣叫,还有连哭带喊的声音:“不要往前挤!已经满了!我们医院装不下了!我……我也在发烧啊!”
陈渭的心猛然一悸,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
旋即,这一片震耳欲聋的喧闹又倏地消失,紧接着是静,极静,静得像死亡一样,伴随这恐怖的静,在模糊的灰黑如蟒皮的云层中,陈渭看见了一条长长的沉默的桥,桥上干干净净,没有人,没有灯,也没有车,两旁的江和云就像漫画一样,凝固不动,连浪头都定格在一种诡异的姿态里……在桥的尽头,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斗大的黑色的字:封,城。
陈渭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几个月前的春节(2020),发生在武汉的事情。不,这不是真实的影像,这不是真的桥,人,和车……这是印象,是记忆,是情绪。
这是整个国家,对这座悲惨城市的集体情绪。
因为女娲陨石,只收集情绪。
这是中国的情绪。
这庞大的铺天盖地的情绪,如果让一个普通人钻进来,他一定会迷失其中。
但是陈渭已经熟悉了这种考验,再加上自身与陨石常年厮磨,培养出了一些定力,虽然内心被震撼,但他依然能继续向前走。
阴冷的一幕很快过去,接下来是绚烂的鲜红,花的香味,愉快的歌声和笑声……还有印着70周年,漫山遍野如映山红的旗帜。
陈渭至此终于明白过来,他在回溯,从进入白塔的那个时间点开始,他就在倒着往回走,而这两旁也并非什么历史博物馆的时光长廊,确切地说,这是个“情绪长廊”,是整个国家的情绪。
“长廊”两侧的景象和声音流逝得飞快,刚才那两幕走过去,却也不过只是十几秒而已,陈渭就这样不断向前,穿过了扑面而来的“国之情绪”。
走着走着,他也发现了一些规律,比如明亮的暖色系的光彩,温暖的感觉,基本上代表喜庆的事情,举国欢庆的节日,而冰冷的灰黑色的云雾,则代表巨大的灾难。
因为没有停留,所以陈渭并不是每一幕都仔细记在心中,但其中也有一些,是他哪怕只瞥了一眼,哪怕在毫秒之间也会刻骨铭心的,比如,一座写着血红512,从中间裂开的大石钟,还比如,一只惨白的,从土里艰难伸出来的手,土层隐约显出“南京”二字,手的旁边落了一面污秽的膏药旗……
不是语言,不是文字,也不是摄像镜头。
所有这些弥漫出来的,只是情绪,是群体印象之下的情绪。
一开始的十几分钟,陈渭还能对着每一幕印象,说出相应的现实事件。但是越往后走,他能说出来的就越少,因为记住几千年来的每一个事件,这实在太难了,有一些他完全不明涵义,只能借着前后因素,绞尽脑汁地猜测,比如某个场景就让陈渭想起了极为不愉快的经历:那次他去西南某地抓一个逃犯,当地以采矿出名……那破烂如布,连导航都时有时无的山路,没完没了又不守规矩的重型卡车,还有恰逢的旱季,害得陈渭在看不清前路的漫天扬尘里,一边咒骂一边开车,短短一下午就差点出了三次事故……
在第三次险些把车开下悬崖的时候,陈渭有了一种错觉,他这辈子好像都走不出这片扬尘了,以至焦虑得牙龈都红肿起来。
面前焦虑的扬尘慢慢平息,尘埃落定,一条龙以一种近乎滑稽的庄严姿态,从尘土之中钻了出来,又好整以暇地把它身上那件胡乱披着的小黄褂子,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系好,腆胸迭肚的模样,郑重得像是等着拍身份证。
陈渭和那条龙大眼瞪小眼,他又抓耳挠腮好半天,这才想起来,这是五代十国结束,北宋统一了中原。
倒霉的百姓们终于从连天战祸中获得了珍贵的喘息,就和他在危险的采矿车中烦躁挣扎了一下午,终于在日暮黄昏,突然看见了县公安局大门一样——哪怕不能切身体会“天降英主”的幸福感,至少陈渭也能切身体会“天降公安局”的幸福感。
然后,就在走了将近一个小时之后,陈渭终于看见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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