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暗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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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姚爱军说了要回来过年,可把老太太给开心坏了。之后一连两天每天一大早就出去采购年货,还要拉着姚问去。
姚问跟着她跑了两天,实在是累得不行,晚上趴在书桌上一道题都看不进去,蔫搭搭地喊:“江与时,我累。”
彼时江与时在外间做单手俯卧撑,里间的门没关,他抬起头,眉眼里俱是汗。
“那今天就不做了吧。”他说。
从不久前姚问给他做习题册开始,他就把书桌搬到了里间,方便两人一起学习。此时,他们并排着的书桌上,放着试卷、草稿纸和笔。
“不行,”姚问强撑着直起腰,“还是得做。”
一会儿后,她放下笔,又趴下去了:“哎,我不行了,脑子锈住了,完全动不了了。”
这话把江与时给听笑了。
她还在嘀嘀咕咕:“你说我奶奶她怎么就那么厉害,逛街都不带喘气儿的,能一路从头逛到尾!我就是免费的劳力啊。”
说着,她挽起袖子:“瞧瞧,手腕都勒青了。”东西一多,她就爱往手腕上缠塑料袋提手,这样提着省劲。不过,遭殃的是手腕。手腕皮肤起先是红的,第二天就青了。
临近过年,办理年货的人太多。路上、街道上、商场里、超市里到处都是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老太太负责采买,她负责提东西。往往姚问一个不注意,老太太就隐入人群没影儿了。
“那么挤的人堆,我这么薄都过不去,我就真想不明白,她一个偶尔还需要拄拐杖的老太太,怎么就能那么利索地钻进去。”
她打了个哈欠:“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爱逛街,就我不爱逛呢?”
江与时起身拿过毛巾擦了把汗,来到里间,说:“我看看你的手腕。”
姚问立马把衣袖再挽起来,伸到他眼前:“看!”
江与时刚要伸手去捏,她立刻“噌”一下缩回来:“很疼的。”
“你就是缺乏锻炼,体质太弱,太娇气了。”他总结。
姚问一下子坐起身,正要瞪眼睛,江与时接着说:“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真的?”
她立刻露出满脸笑来,也不在意他刚才说什么了,噼里啪啦一堆话甩给他:“我奶奶简直是购物狂魔,我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她是我奶奶。你都不知道她有多么能买,自从我爸爸告诉她要回来过年……”
江与时仔细看她生了淤青的手腕。
姚问皮肤娇嫩,打小就没怎么做过重活儿,这要是在家里,爸妈是指定舍不得这么用她的。
江与时起身去找消瘀膏,姚问的视线随着他的身影转悠。
“……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手了,这两天把各种东西往家里搬。什么苹果橘子香蕉梨,什么鸡鸭鱼肉蛋,什么烟酒扑克牌,还问我要不要买副麻将!”
江与时给她涂抹手腕,她就低头找他的眼睛,非要看着他的眼睛说话:“我都惊了,我爸爸回来找谁打麻将啊?这院子里能找出来三个打麻将的人来吗?”
江与时听得嘴角微微扬起,伸手推了推桌上的水杯给她:“喝口水。”
姚问喝一口水,润得唇色嫣红,仰头问:“能吗?”
江与时后背倚着墙壁,从她唇上收回目光,喉结微微滚动,偏过头看桌上的习题册,应:“不能。”
腊月二十九早上,江与时开车上街。小豆丁这两天没能黏着姚问很不开心,一瞧今天哥哥开车,他又能待在姚问身边了,很狗腿地抱着江与时的大腿亲亲热热地喊:“哥哥,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江与时毫不留情地扒拉开他的小手,冷漠道:“这会儿我不是大江了?”
小豆丁赶紧摇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一连甜甜地喊了好几声:“哥哥哥哥哥哥~”
“嗯,听见了,”江与时说,“全世界最好的哥哥不带你上街。”
小豆丁立马变脸,气得跺脚,小短腿都跟着震了震:“大江!”转头又狂喊,“妈妈~”
张美艳待会儿忙着去店里,先上一趟厕所,迎头撞上从西厢房里出来的江山,她视而不见,回头冲小儿子道:“小江,乖乖跟奶奶坐在后排,哥哥买东西你别下去,就在车上待着。商场里人多,妈妈怕你走丢了哥哥真想不起来找你,那我们过年吃肉肉就没你的份儿了,你多可怜。”
姚问听得一口牛奶差点儿喷出来。
小豆丁见她喝奶,他也想喝,转头蹬着小短腿往正房跑,沿路喊:“哥哥等等我,我去拿一包奶奶。”
一声“奶奶”,把走出南房门的老太太给喊得愣怔了一下,忙不迭应了声才发觉喊的不是她。
江与时拎着车钥匙吩咐道:“给哥哥也拿一包。”
小豆丁一听这话,不跑了,昂首挺胸慢慢悠悠朝正房走,走出了一副将军巡街的王霸气势:“嗷~”
今儿逛街对姚问来说,就轻松多了。这两天老太太大件置办得也差不多了,今天基本上都是一些小件。
偶尔有想起什么海鲜还没置办的,江与时便领着去他熟识的商户那里去买,便宜还新鲜。回头全都拎在他手中,姚问乐得清闲。
后来又买了红灯笼、对联、万马奔腾剪纸,还买了板栗松子瓜子和花生。大包小包全都在江与时手里,姚问有点看不过去,便伸手说:“我分担一点儿吧。”
江与时双手都占着,下巴点点不远处的糖果:“你去挑糖。”
可算是找到一件姚问喜欢的小零食了,她也顾不上帮江与时分担了,转着摊儿边尝边装,一气儿装了两大袋,老太太在一旁喊着:“够了够了,要吃坏牙齿了。”
姚问装完,老太太正要去付款,江与时就已经抢先付了。
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大江啊,今儿光花你的钱了。”
姚问也不跟他争,反正争也争不赢。现在她已经被养成了一个不怎么好的习惯,只要跟江与时在一起,不管买什么东西,下意识就没想着要自己掏钱了。
小江在车上等得望眼欲穿,瞧见姚问怀里抱着的糖果袋子,扑到副驾驶座位上就跟她抢。
江与时冷冷道:“江与间,你再掉一颗蛀牙,你就是个名副其实的豁牙子了,会丑死的。”
小豆丁欲要抢糖的小手中途变换了道路,闻言赶紧把嘴巴捂住,转头就去看姚问。
原本要递给他糖果的姚问缩回了手,心安理得地喂进了自己嘴里。
回去后,江与时把东西送回院子里,贴完对联,挂完灯笼就去了店里。姚问一下午都和老太太忙着打扫屋子,贴属相剪纸。
小豆丁终于不用去店里了,在院子里四处蹦跶,忙活着给递这递那。
从下午一直到晚上,院子里都很安静,江山罕见一直没回来。
因为他不在,小豆丁很开心,在院子里玩儿累了才回去睡觉。江与时最近每晚基本上都差不多在晚上十一点多就回来了,今天要晚一点。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他今晚要盯着后厨为年夜饭做准备。
明儿过年,姚问早早就上床睡了。
半夜迷迷糊糊间被吵醒时,她有一瞬间的愣怔。
院子里的大红灯笼亮着,映出来一片喜庆。就在这片喜庆声中,她听见院子里有女人在说话:“你起开!”
声音听着有点厌烦,是张美艳。
“我为什么要起开,你是我老婆,我又没碰别人家的女人。”江山磕磕绊绊的说话声传来,听着含糊不清,有点儿大舌头,一瞧就是喝醉了。
“你别发疯,别把一院子人都吵醒!”
“我跟我老婆亲热为什么要管别人?”
中间还伴随着两人的推搡声。
姚问按亮手机时,下意识闭了闭眼,等适应了白光,她看了眼,凌晨两点多。
她翻身下地,踩着拖鞋来到外间,江与时的床铺上空着,他一直没回来。
“我说了你别碰我,你臭死了。”张美艳压着声音说。
可能她推拒了一把,院子里传来“噗通”一声,醉酒的江山从台阶上摔下去了。这一摔可不得了,两人大声吵起来了。
南房亮了灯,老太太披着件衣服出来拉架,姚问也赶忙披了件羽绒服走出来。
只是,她还没到近前,就听见一道清脆的“啪”在院子里响起。
张美艳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瞪着江山,接着反手就要抽回去。江山虽然喝醉酒了,可他毕竟是个大男人,力气就在那里摆着,他抢先出拳,一拳头抡在了张美艳的肩膀上。
这一拳可抡结实了,张美艳径直朝后摔到了玻璃上,“哗啦”一声,玻璃碎片四散,屋里熟睡着的江与间“哇”一声哭了,嘴里惊恐喊着:“妈妈妈妈,我害怕。”
江山跟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扑上去就要掐张美艳的脖子。
老太太见状就要去拽他,被他反手一胳膊给抡在了地上。
姚问动不了,打从她听见那一声清脆的耳光声时,她的双脚就跟被焊死了似的,又像是踩在了棉花上,脚底板软得半点儿力气都使不出来。浑身僵硬,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眼前这一幕一下子把她拉回到了过去的记忆中。
那从来不愿意多回想的记忆。
那段时间,家里日日笼罩在一片阴云中。那一天,或许到了该戳破的时候,不是前进一步就是后退一步。
姚问现在都想不起来,那天发生的事情起因究竟是什么,反正争论的话题应该让人很不高兴。爸妈在餐桌上就动手了,餐具摔了一地。爸爸出手打了妈妈,“啪啪啪”几声,把妈妈的脸颊都给打肿了,妈妈转头吐了一口唾沫,吐出来满口血,和一颗牙齿。
当时,姚问就跟现在这样似的,浑身僵硬,半点儿都动不了。
而现在,历史又一次重演了。
江山掐住了张美艳的脖子,他滚了满身的泥土,脸红脖子粗,不知是大红灯笼的映照,还是酒精催逼,他双目赤红,边哭边骂。
明明施暴的是他,可他却一直在流眼泪。
姚问想要挪动一下腿,想要转头回去拿手机,给江与时打电话,可她却丝毫都动不了。
就在此时,过道里传来重重的脚步声,像是跑着。没几秒钟,大门陡然被一脚踹开,江与时冲了进来。
他几个箭步奔到院子中央,待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后,有一瞬间的愣怔,跟着伸手就去推江山。
醉了酒的江山六亲不认,他回身就和江与时打了起来,目眦欲裂,嘴里骂着:“你给老子起开!”
眼见着他就要踩住倒地的老太太了,江与时抢先护住老太太,就这么几秒钟的耽搁,让他瞅准了空子,转身又“啪啪啪”给了张美艳几个耳光,边打边骂:“我现在这样拜谁所赐?”
他揪着张美艳的头往墙上撞,边哭边质问,模样疯癫:“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进去?为什么?你知道里面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败类吗?你真是个狠心的女人,你没给我往里面送过半毛钱,我在那里生不如死!我差一点儿就疯了!”
“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吗?如果不是想着你,我就死在里面了。”
江与时隔开老太太,再次冲过来,江山拿起地上磕成半截的酒瓶子就朝他扔去:“老子和你妈说话,没你事儿,你给老子站在那!”
酒瓶子冲着江与时的脑门飞过去,转瞬间便砸出了一头一脸的血。
老太太惊呼一声,嗓音轻颤:“大江啊!”转头骂江山,“你还是个人?”
她一叠声骂道:“你做下了什么好事你还叫她给你送钱?你还叫她可怜你?她在外面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你又知道吗?你有个男人样儿吗?”
江与间在里面哭得快要断气了,从炕上滚落下来,站在门口声嘶力竭地喊:“妈妈妈妈。”
左邻右舍俱都亮了灯,看门狗被这动静惊动,集体开始狂吠。
张美艳原本就被江山晃得头晕眼花,此时再被一连撞,更犯晕了,她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一字一句道:“你活该!”
她抬眼瞧见江与时在流血,咬着牙齿厉声骂:“我嫁男人不求给我挡风遮雨,最起码别给我找事,你做什么好事了你还质问我?早知道有今天,当初我就应该一头撞死。”
她盯着江山让泪给糊了的脸骂:“我就是做鬼也不嫁给你!”
这话似乎戳中了江山的伤心处,让他那被酒精腐蚀了的脑子暂时恢复了一刻清明:“我活该?我想着从赌场里捞点儿钱把债给还了,好让你不要起早贪黑那么累,你呢,你转头把老子送进了监狱里!”
说到这里,他怒目瞪着她,继续把她的头往身后的墙壁上撞:“你不嫁给老子,你要嫁给谁?你跟哪个野男人看对眼了?”
张美艳的后脑勺一阵温热,一股黏腻的液体流到了头发里。
“从赌场里捞点儿钱把债给还了?”她忍着疼痛,骂道,“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你还觉得是为我好?”说到后来,她喊道,“你拿回来一分钱了吗?”
她盯着他大骂:“你不仅没拿回来,你还倒欠了赌债,你不羞死吗?”
江山让她给骂愣了。
姚问想要扑过来,脚底软得连一步都挪不动,这让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她用力扒住墙壁想要站起来,转头看见江与时从南房里找到了老太太的拐杖。他顶着满头血,握着拐杖大步朝着江山走去。
他的眉眼隐在阴影处,根本看不清眼神。
从江与时额头被磕破时,姚问的心跳似乎就停止了。她回想起她刚来神山那天,他蹲在一众人后,低着头,看不清眉眼。
那个时候,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安静,但她就是觉得那平静下面掩盖着的是滚滚沸水。
她敢肯定,一旦他身体里的那条恶狗被放出来,一定会非常、非常暴戾。
而此刻,她看见了。
他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戾气,像是快要压抑不住,即将喷涌而出。
拐杖抽在江山脊背上时,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姚问看见了江与时的那双俊美的桃花眼,是血红色的。
老太太站在院子中央,在混乱的抽打声中捂着胸口惊叫:“造孽呦!”
江与时一拐杖一拐杖狠狠抽下去,江山刚开始还能反抗,还能抓住那拐杖,还能给予一点反击,后来,他彻底被打趴在了地上。
张美艳回过神来,忙起身上前去拦江与时。她的眼神里俱是惊恐,刚才江山磕她脑袋时她都没有这么惊恐过,可此时见着江与时这个样儿,她害怕了,她一叠声喊着:“儿子儿子,放手,快放手,你要把他给打死了!”
江与时充耳不闻,他抿着唇,额头上的血流到了薄薄的眼皮上,流到了泛白的脸颊上,流到了艳红的嘴唇上。
张美艳吓得失声哭了起来,抓着他的胳膊拼命摇晃,喊道:“儿子,这不是那些挑衅你的渣滓,这是你爸。”
江与时被她的哭声惊动,转头看她,眼神里出现几许茫然。
这茫然把张美艳看得忍不住放声大哭。
地上的江山好不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从江与时手里夺走拐杖就往他背上抽。就这么短短几秒时间,情势逆转。
江与时再没管哭泣着的张美艳,转头迎这那砸到他身上的拐杖,他不躲不避,硬生生只手握住,把它从江山手里抽掉,扔出了墙头外,父子俩赤手空拳打了起来。
这回,张美艳喊破喉咙也喊不住了,她眼瞧着自己的男人和自己的儿子缠在一起打来打去,拳拳到肉,那一刻,她万念俱灰。
她摇摇晃晃转身,迈步上台阶,推开门,无视哭泣着找妈妈的小江,从窗台上捡了把水果刀。
江与间哭着喊妈妈,伸手要她抱,她一把把他推回去,关上门,冲那两个缠斗着的男人说:“你们别打了!”
姚问泪流了满面,她咬着下嘴唇,硬生生咬出了鲜血,才换回了自己的力气和神智,她扶着墙壁颤抖着站起来。耳边是妈妈当初指责她的声音:“姚问你就看着吗?”
是啊,曾经的她就是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发生了。
现在,她再也不能允许自己看着了。
她一步一步朝张美艳走过去,起先,步子很慢很小,后来,她硬着头皮强迫自己跑起来。
然而,还是晚了。
“你们两个别打了!”张美艳再次喊道。
没人听她的。
下一秒,她扬起手中的水果刀,径直朝着自己的腹部扎去。
“不要!”姚问终于喊出了声。
张美艳捂着伤口倒在地上时,老太太惊呼出声,踉踉跄跄扑了过来。
两个男人被惊动,俱都停了手,转头望着张美艳。
江山被那鲜红的颜色刺激,再经冷风一吹,那被酒精浸泡的脑子终于给捞出来了。
江与时呆呆站在原地,愕然望着眼前这一幕,眼神灰暗,像是被永久定格在了地上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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