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意而为之

　　应巧出了办公大楼以后先去了一趟药店。
　　虽然没怎么放在心上，但她昨天确实扯伤了自己的右耳。早上她看到自己摘下的耳坠上沾着的血迹时，觉得无奈。后来她作死，因为惦记着神经质的部长会不会因为自己不戴全套的配饰就拿她训话，所以她试图把耳坠再硬塞进去。
　　没塞进。太疼。
　　似乎还扯到了伤口。

　　其实应巧也在想，上司毕竟也还是人，上司毕竟还不是鬼。是她把人想的太坏了。

　　但最后，她还是在左耳戴了耳钉，并换了个发型挡住右边来掩人耳目。可从早上的会议开始她就觉得耳朵痒，手贱挠了几次，再照镜子却发现伤口已经发炎了。
　　这样就不能坐视不管了。

　　药店里面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客人，只有背影。从背影看，是位女性。应巧从斜后方稍微打量了她一下，注意力都在对方的头发上。
　　她喜欢黑发。
　　而女生恰好留着一头闪烁着健康光泽的黑发。好比绸缎那般。
　　好看。

　　“给，外伤消炎药，去那边结账就好了。”
　　道谢，转身结账。应巧的视野里恰好出现了那位客人走出店门的姿态。
　　她拿过收据和药，摇了摇头笑了。似乎觉得自己好笑。

　　——

　　应巧想午休早退的原因其实是和几位旧友吃饭，话虽如此，但这一餐真实的性质实是采访。她已经与当事人通过气，应巧拿上了相机，打算做些记录。

　　城中心的新式餐厅用玫瑰调制了冒着气泡的苏打水，花香之中有隐约的甘甜。这种精致恰好应了应巧这一餐的景，她在等的朋友们是两对情侣，一对是她大学期间学长和女友，另外一对是大学期间学妹和，同样是女友。

　　五个人曾一度在大学里共享了不少欢畅日子。
　　而巧合地，四个相爱的人，各自都刚好一并走了七年。

　　“阿巧，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学长、学姐。”
　　先到约定餐厅的是应巧大学的时候的学长和他的女友，二人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哈罗~学长~还有两位学姐~~你们到的都这么早呀。”  
　　就在寒暄的当，应巧他们的学妹也准时出现。她留着清爽的短发，熟稔地牵着另外一个女孩的手，两个人暖洋洋地笑着。

　　这一餐吃的很愉快。
　　应巧需要知道的情报已经在用餐间的闲聊里已经得到了七七八八。比如说家庭的问题，比如说婚姻的问题，比如说工作的问题，还有一些生活的琐事。
　　分别的时候应巧为两对情侣分别拍了照。取景器里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模糊了身后熙攘的人群。
　　形体上有或没有明显的差别、肤色上有或没有明显的差别、是牵着手或是揽着肩、是笑得张扬又或是温柔腼腆……四个人却都两两地把人写成了从。

　　应巧其实有发现，她们、他们，四个人的模样相较那么多年前都有了些改变……像一点一点地修改着一个刚萌芽的服装设计构想，制成衣物后再依由现实的条件和限制微调，最终成了合身的衣物那样的改变。
　　谁都“从”了谁的心意，两两之间，势均力敌。

　　爱情里面像“从”这样的字是握住笔杆的两只手一同写出的。一笔一划都不容易，但写得出，就写的漂亮。
　　爱情里面这样漂亮的字是只要两只手共同握住笔，就能用认真写出来的。不管是居于哪种身份、或是贴了哪种标签的两只手。

　　散场以后应巧换去一家咖啡店整理信息和照片。手机里面她已经收到了学长和学妹关于她所的最后的问题的答复。
　　这个问题，她是用微信单独问这两个人的。

　　她这样问：
　　[关于这段感情，可以给我这个外人描述一个让你们不后悔的理由吗？]
　　学长和学妹话都说了不少，但答案如若概括起来则又是惊人的一致。

　　[理所应当、非她不可]

　　学长说，他们两人谈了七年，相识则是更久之前。在一起经历了很多，无论开始是什么样的动机，但是走到了现在早就过了可能会后悔的阶段。现在只一心想跟这个人过日子，只跟这个人。
　　然后又传了一排钻戒的照片给应巧，说他其实正在店里，翘班去偷偷给女友挑钻戒——休息日两个人都已经习惯了宅在家里、或者一起行动，要是周末去的话一定会暴露。说他想拿个指环套住眼前的人，免得她跟别人跑了。

　　学妹说她从当初的一见钟情到现在，她们这七年过得就像一眨眼，现在她满脑子都是一辈子。过不腻的一辈子。她说她希望等她一辈子到头了能觉得跟这个人的一辈子也就像一眨眼，眨眨眼大家就都是老太太了，眨眨眼都坐在摇椅上，织毛衣、等死、晒太阳。
　　搞不好，还要和她继续过下辈子。

　　应巧心情太好了。她随意地把头发绑在脑后，露出两只耳朵，坐在咖啡馆外面坐着晒太阳，阳光很暖，咖啡店的猫卧在她的脚边。
　　在那两个人身上，爱就是有道理、又非你不可。是种无论如何开始，无论经历什么，都旁若无人、又看不到结尾的事情。

　　坐在椅子上，应巧伸了一个懒腰。刚刚放下的单反相机碰掉了手边的墨镜盒。

　　应巧弯腰去捡。

　　视野里出现了另外一双手。

　　陌生的指尖触碰到了彼此，大脑皮层接收到了像幻觉一样的温度信号。两只手一起落在眼镜盒的标识上。一样的干净白皙，一样的修长。触感仿佛比嘴唇还要柔软。
　　对方的指甲修剪得短而整齐，或许有些过短，露出了泛红的、柔软的、连着指腹的皮肤。

　　应巧莫名有些着迷。
　　而她的目光，也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面流转得仿佛深海的暗流。

　　一种不见白浪的汹涌波涛。

　　她能清楚地看到那双手由手背向上延伸之处突出的腕骨，七分袖之外对方光滑皮肤的纹理，清瘦的肩膀，领口泄露出的锁骨的凹痕，还有线条分明的秀气下巴。

　　嘴唇、鼻子、脸颊。
　　未施粉黛。

　　黑色的、不长不短的、健康的头发。
　　下垂的眼角，纤长的睫毛，清茶一样的通透的眼。
　　眼中，瞳孔深处倒映的自己。

　　应巧用的是能将每个细节都尽收眼底的那种目光。短短数秒，不敢沉默或逗留太久。她鲜少看得到一个人的细节。
　　但此刻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目光传递给大脑的，恍若慢放一样的错觉。

　　“啊！谢谢！”在她自己的世界里面发生的慢动作结束之后，应巧还留有一丝惊异和慌乱，她匆忙地道着谢。
　　稍微冷静下来的脑袋却依旧能够从对方身上获悉一种亲近和熟悉，好似曾见过。
　　为什么？
　　但更多的是她觉得对方美，跳出细节后再整体地看看，她更觉得对方好看——好看得都不同寻常了。

　　女子身形纤长，站姿慵懒，尤显瘦弱。衣着简单的黑色七分袖衬衫，宽松的牛仔长裤，一双白色平底鞋。
　　而面庞上淡雅安静的表情则又多为她透白的皮肤和瘦削的身骨描绘了几笔气质上的出尘——不似不食烟火，似游似离。

　　惹人上瘾。
　　应巧觉得她看这脸能看十年。嗯，是夸张了些。但她此刻还是入了迷一样。

　　“不用客气。”那人说。
　　在听听对方的声音，应巧简直可以没出息地给人家空吟两句“空山新雨后”出来。她脑袋就像被刺激到了一样，想也没想就开口问到：“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她愣住了，对方也愣住了。
　　顿时尴尬二字写了应巧一脸，瞬间她从脖子红到了脑门儿。

　　干嘛呢？？？
　　搭讪？花痴？性骚扰？她质问自己，觉得最后一项不至于，但整体还是让她觉得很羞耻。
　　应小公主什么时候也没这么主动过啊。尤其她知道自己是弯的，就更加心虚。

　　是，应巧从来没有用爱情的眼睛看过任何一位异性，从出生开始就是。其实她也没怎么看过同性。但她知道自己喜欢女人，这点她笃定的很。

　　半晌，对方歪了歪脑袋，目不斜视地看着应巧，眼神好像变了味道，从喉间沉出来一个音：“……嗯？”
　　声音，略微嘶哑了。
　　应巧仿佛有点被她的神情吓到，只觉得眼前的人的目光，好像……像要把她撕了一样。但她不是说凶恶，她是说灼热……？

　　没工夫再多想，她硬着头皮想着如何回应对方单一子的询问。她自己说的话，下跪也必须要圆下去。
　　虽然不至于，但她不想被人有当女流氓看的可能。

　　“啊、那个……我叫应巧，有求必应的应，心灵手巧的巧。是、是中心办公区做、做设计的。一点都不可疑，这是我的名片。”应巧站起来，一边说一边从背包里面摸摸找找，紧张地掏出来一张名片。
　　站直发现自己正好比对方稍稍高了一点点，就专注地看着人家的脑袋顶。

　　“……”对方没有回话，只是看着应巧，然后看了看应巧背的包，然后又看了看应巧。
　　脸上竟然带上了浅浅的笑意，仙落凡尘那种。

　　所以应巧现在应该差不多是个智障了。
　　因为她又看呆了。  

　　“……这位小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好美……”

　　然后，两个人陷入了更加奇妙的沉默。

　　说出这话的应巧可能已经死了。至于对面的美女，则木着一张脸，把头转向一边。
　　已经死亡的人不小心低眼看到了对方渐渐红起来的耳朵。
　　“……”作为一个姬佬，应巧的死亡越发深沉了——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撩人，吗？

　　其实，应巧作为一个，网红，她虽不高冷，但平常也是很金贵很矜持很女神的，微博粉丝无数纷纷唤她作……暂且不提。总之她，没脸了，死透了。

　　“……没有。”似乎是见应巧一直没有说话，对方语气淡淡地回了应巧“问”的那句，表情不喜不怒，但收回了刚刚昙花一现的笑意。

　　这世界里的一切都仿佛尴尬到飞升了，应巧哈哈地干笑两声，连半句客套话都说不出来。

　　“……我叫、嗯？”似乎是对方的手机响了起来，女子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应巧两秒，不发一言而神色淡漠，然后走了。
　　应巧听她边走边说着“喂”，然后看她走到了咖啡馆的转角，再消失不见。

　　深吸了一口气，再迅速地收拾好所有东西，应巧逃跑一样快步走了。刚出店门她的手机就开始向，铃声很有穿透力，就这样跟着她穿透了几百米。
　　驻足无数。

　　人生苦短，而脸已悉数丢尽。
　　再见。

　　——

　　应巧是以为姑娘觉得她脑子有病所以借着接电话甩开自己，所以她直接拿起东西跑了。却不知道其实在咖啡店的阴影里，接着电话的人看着她疾步走远的背影很久，任凭听筒里和她说话的人反复说话都不发一言。不止言语态度，就连表情也不明朗。

　　可她不知道的事情，除了这个，还有。
　　比如说她对女子那怪异的感觉又熟悉的感觉，不是没有原因。
　　再比如说，今天，她也并不是第一次遇见那女子。这次咖啡店前约是她第三次出现了。

　　药店买药的黑发姑娘是她，中午拍下的昔日校友的照片里，当路人背景板的也有她。
　　像这样一天里面可以遇见三次的缘分，难以偶然，难以必然。

　　只有刻意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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