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一字值千金

　　大部分网红的日常，是由自拍、炫富、晒日常组成的。
　　大部分网红收到的来自关注者的评论，无外乎“美！”、“今天还是那么美！”、“每天看到你才能恢复元气”，或者“呵呵”、“私生活混乱”、“围观绿茶婊”，或者“爱马仕高定戳我”、“二十岁已经存款十万，想和我一样戳链接”。
　　但一般情况下，由于现在的网红少女们都有着拿得出手的和靠得住的家室，骂的人也就变少了。

　　小部分的网红是拼才华或者拼品性的，比如说跟知名男朋友分手以后独自潜海旅行、去荷兰参加电音趴的N，比如说只要是动植物界相关的内容圈他必能解惑的B，比如说性格活泼、大方黑自己整容脸、以国际化为目标创立了自己护肤品牌的Z。

　　应巧这个网红的副业得益于她在留学的时候所认识的一圈网红。
　　奇妙地，应巧在留学的时候只跟网红做了朋友。
　　而最初的起因只是因为她被人带去参加了一次聚会，随后就莫名地受到了欢迎。当时有几个男生在了解到她其实是单身之后，曾经试图追求过她，但后来她有一些事情在圈子里面被曝光，那些追求就不了了之了。

　　这些追求的缘起缘灭应巧本人已经忘了个七七八八，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人在背地里谈论过，只记得后来她跟一些女生关系变得很好，而那些女生又介绍了新的一圈网红给她认识。
　　后来的圈子颇有点Les网红圈的味道，私底下大家弯成了一锅粥。

　　刚回国的时候应巧问过之前相处得比较好的几个人，如果她想让自己能有几分影响力（话语权），该怎么做。
　　因为她只认识网红，所以……

　　有的人跟她说，让她开通社交媒体吧。说自己有以前有几次发过跟应巧两个人的合照，结果居然冒出来很多个没见过的粉丝来回复，一边倒地都在问应巧的账号。但是应巧没有，所以搁置。
　　还有人提醒应巧，问她记不记得后来聚会就没人跟她自拍了，就算拍了也绝对是私底下留着很少发。但就是这样，如果合照里面出现了应巧的话，评论还是炸锅。
　　甚至炸的更厉害，这种“只活在合照里面”的神秘感反而更刺激。

　　换言之，应巧的脸，卖得出去。
　　光是脸，就有几分销路了。

　　——

　　应巧在他们的建议之下开通了几款社交媒体的账号，和那些人一样发些自拍和新买的单品，也约摄影师给自己拍片。在前后两个圈子的友人的宣传下，她的关注者聚集得很快。

　　可这本身就不难。

　　她本来就是含着汤匙出生的，她本来就长成她这样——宽阔的额头，深邃的眼窝，双眼皮，大眼睛，卧蚕，眼尾上挑，圆润柔和的鼻梁，清晰的人中，形状精巧的嘴唇。干性皮肤，瘦，身高176，腿长，胸小。
　　她是精致好看也好，穿衣有品味好也好，买得起应季新品也好，每一样东西都好像是她本人的，却又都不是她本人的。
　　仅仅如此——应巧清楚她是无法凭此拥有“话语权”的。影响力的前提是关注者和被关注者之前的共情能力，话语权也是。

　　那时候关注着她的人，还在说着“哎哟整得真自然”，还在和那些说她整容的人掐架，还在说“人家有钱，关你屁事”。
　　应巧想，等到他们和自己一样清楚地知道她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爹妈给的以后，她就彻底沦为了三流了。

　　所以她在涨粉红起来以后，没去找工作。
　　而是拿起了画笔，每天都。认真地开始用她的方式“晒日常”。晒“非日常”的日常。
　　手绘算是她在大学里面培养的爱好，虽然绘画技能是设计专业里很重要的一环，但学校不教，只有自学。

　　于是她在社交媒体上寡淡地画些花鸟走兽什么的，用的是毛笔，画了整整两个系列——“花的周期”和“猫的百日”。基本上就只是代替了照相机记录画面而已。前者是她掐着花期去记录亲手种下的玫瑰种子发芽到凋零的周期。后者则记录每天出门路上不同的猫的姿态，用毛笔字穿插一些小故事。
　　在原有的粉丝基础上转发涨得还算良好。

　　后来有段时间国内不太平。她关注着天灾人祸，祈福用的配图都是以她毕生所学的设计知识全力操刀设计的。她擅长的门类是表现主义，核心是诠释抽象概念，所以那几次祈福用的配图都挺不明觉厉的。因为时间关系，虽不及她参赛的水平，但却巧合地被平面设计界大V圈了。
　　夸她有几分认真。

　　但奠定她网红支持率的，其实是些投机的事情。
　　应巧有些设计事件的嫌疑。

　　她从小练习书法，虽然基本上是玩票性质。
　　练字的原因只是因为家庭。应巧爸爸私底下最大的兴趣就是写字，还交往了几位书法家的老朋友。
　　应巧依稀记得她年纪不大的时候，有位书法大家经常来家里做客，偶尔还带着孩子，是个和应巧差不多大的女孩儿。
　　自己的爸爸有一次拜托对方帮应巧指点一下书道，他好像是非常地不情愿，说孩子这么小有什么好指点的，现在踏踏实实写以后答案就在字里。
　　最后也的确没有做任何指导。

　　在小时候的应巧的世界里，所有人对自己的父亲都是为首是瞻的，她生平第一次听到有人竟然拒绝了父亲的请求。那件事对在上小学三四年级的应巧留下了深刻的冲击。因为在那之前，她都觉得她拥有全世界，因为她是爸爸的女儿，因为爸爸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好在没有这么简单。
　　好在她早早地就觉得“没这么简单”、“不应该这么简单”。
　　她很震惊也很感激，所以一直记得曾经有这么个人。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虽然他父亲还是经常提起来这位书道家，二人关系也依旧要好，但应巧却不怎么能见到他和他女儿的面了。

　　应巧让祝嫣，对，她找祝嫣这个人精大忙人给自己录一段视频。祝嫣当时在应巧家书房里，笑意盈盈地来来回回打量在檀木桌旁正摆放文房四宝的应巧，简直要把她的后背看穿。
　　她可能的确已经看穿了应巧的小心思——录一段写书法的视频，可能还打算搞一个义卖？
　　那时候应巧毕业后网红已经做了一年半，社交媒体上上已经有了快两百万的粉丝。
　　而且……专门找祝嫣这样的人来，肯定打得有宣传的算盘。
　　祝嫣笑意更深。

　　曾经她认识的应巧倒不是这样会下棋的人，但她对应巧这样的转变很满意。
　　或许因为她很高兴，看到自己曾经熟悉的某个纯白无暇的小公主，开始落脚到自己曾经步步为营的那个现实里。虽然她也清楚，应巧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变得和自己一样的。甚至是应巧会选择掺和到这样的现实里的动机，都比当年的自己要来的轻松充裕的。
　　祝嫣是一个有才华、有灵性，但毫无靠山的人。家境甚至不如少年时的麦昆。
　　所以她做过不少事，各种各样的都有，这不仅仅指她工作的种类而已。

　　应巧打的的确是这样的算盘，录个视频，搞个义卖，但那也要取决于自己的字写得怎么样……她想的是写十张“祈”字，一张卖五百。然后她自己再出五千，这样一共可以捐出去一万块。
　　以她自己和她关注者的名义共同捐款。
　　她满打满算地想用这五十、五十的分配比，博取粉丝和自己的共情之心。

　　整件事最后也的确是如应巧期待这样的进行的，祝嫣很有默契地帮她推动宣传，十张里面有三张是祝嫣的土豪粉丝和她有头有脸的朋友买的。剩下七张被关注应巧的几个土豪买走四张，还有被几个不是土豪的关注者联名买走了三张。
　　被捐款方也公开回馈了应巧1万元善款的收据和走向。

　　比应巧想象中顺利了。
　　只是过程里还有别的的插曲。

　　应巧写字之所以是玩票性质，是因为她写的都只注重形。她只要字写的好看就行了，所以写山、写水，就是把山水从口头上清楚地落在纸面上而已。
　　但这一次的活动，应巧能有这样的发思，其实是因为那位慈善博主所转发的苦主所写的那篇文章。一篇字字揪心，又饱含着任谁看了都会红眼睛的深刻真挚感情的文章。
　　应巧是在晚饭后看到了博主发的微博，当时才刚发出不久，暂时没有太多人响应。
　　她立刻想到了这个计划，然后联络了那位博主说明流程。互惠互利，何乐不为。

　　应巧的的善举的确掺杂着私心，但原本就不是谁都能读懂他人行为的发心，原本更具有判断意义的就只是行动和结果。
　　再者，若单论发心，这世间，本就没有纯善。世人皆伪善。只是看伪善中，纯善果汁的纯度。这是小池龙之介说的。
　　这个计划，没什么弊病。

　　所以唯一的意外就是，饱读他者深情的苦难的应巧，在写第一个“祈”字的时候，脑海里面突然回响起来当她还小的时候，那位唯一一个拒绝了他父亲要求的书道家所说的，
　　——有什么好指点的，现在踏踏实实写，以后答案就在字里。
　　她写着，想着。一笔一划停顿很久。

　　墨染宣纸。

　　应巧那时年岁轻，当然现在也不重。但她那时比起现在，还对“不公”二字未能明白，还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她能理解，何谓差异。她能理解，何谓出身。

　　但，
　　她所不懂，是缘何更懂亲缘之珍重的人非要饱尝生死的刀刃。
　　她所不懂，是缘何更懂得“爱”这一字所囊括的温暖、美丽和强大的那位苦主，要遭受所有其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因为小事顶撞和辱骂亲人”的人不用遭受的惊惧。

　　——他们都苦苦守在床边啊，我哥跟我说他每夜都不敢睡。我也不敢睡，但我必须好好躺着。
　　——可是我们都好害闭眼。我怕我再也睁不开了，他们怕睁开眼睛后我人没了。连再见也说不了。
　　——我谁也不怨，只是害怕我被病杀死，怕爱我的人被钱杀死。

　　希望生命不会破灭。
　　希望疾痛都能治愈。
　　希望亲人再次相拥。
　　希望……

　　应巧笔下的第一张“祁”字写完了，成品却模糊了大半。

　　后来落下的几笔里，应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混着墨迹，在宣纸里晕开。所渲染出的，根本不是字的精气，而是胡思乱想、情绪失控的人杂糅在祈福里的控诉。
　　如祝嫣所说，她是小公主，是从小被保护得无暇的人。

　　全程，录像都开着。
　　站在自己带过来的三脚架旁边的祝嫣沉默地看着站在檀木桌台前已经停笔的应巧，关了录像。她和应巧果真不像，怎么看，都不会像。

　　在应巧刚刚提笔的时候，祝嫣是有点赞叹。
　　赞叹换上一身素衣，高绑袖管，把头发高高扎起的应巧身上迸发出的一种凛然的美。那种凛凛的风姿让人不住期待她将会写出来何样的文字，字里是否会贯注进她提笔时表现出的专注和精气神。
　　只是，应巧落笔后的动作却断断续续，甚至渐渐消散了将提笔时的气势。

　　祝嫣蹙眉，若有所思地轻声走到相机旁，调整了焦距。放大镜头去捕捉应巧的面部表情。
　　果然。
　　应巧眼尾上挑的凤目在垂首时显得独具风韵，漆黑而清澈的眼瞳却像玻璃一样透明。看得出未加粉饰的睫毛柔软纤长，在睫毛被灯光打出的淡淡的阴影之下，是应巧开始泛红的眼眶。
　　“玻璃弹珠”蒙上了水汽。

　　眼瞳清透的少女，低垂着头，泪水扑簌着从她眼眶连连坠下。
　　少女的素衣渐渐显得单薄起来，素衣和少女，是谁先影响了谁。
　　又是谁把脆弱写成了一种质感透明的美。

　　祝嫣叹息，给应巧递过去一张纸巾。

　　——

　　这只是意外。
　　应巧实际发上网的视频正常很多，就是一个认真写字的漂亮姑娘，风姿凛凛。

　　一个月以后，筹款人已经从各处筹集了差不多的善款，被帮助的主角也发出了感谢声明，还说一切治疗的很顺利。
　　就在皆大欢喜即将翻篇的时候，祝嫣在没告知应巧的情况下，又发了一条微博。
　　对，发的就是应巧写字的时候哭成傻逼的视频。视频已经被祝嫣已经精心地剪辑过，视频里高颜值的姑娘看起来脆弱又干净。
　　配图是应巧写坏了的那个“祈”字。
　　祝嫣在微博里说其实她也参与了捐款，以个人的名义捐了一万出去。说原因就是她帮应巧拍的这段视频。她说，
　　“字比人丑”
　　“但也值千金。”

　　凭借着祝嫣的人脉，各行各业转发的大V很多，甚至有的明星也点了赞。那天应巧的名字上了热搜。
　　那天以后，她才成了一个能把关注者称为粉丝、并跟她共情的，有影响力的网红。

　　——

　　半年后应巧决定找工作，除了她毕业的学校和一些实习经历，她做为网红的影响力自然也被纳入考量。在一个一线娱乐传播公司做了不到一年的公关之后，应巧被一个大型集团企业重金挖角到策划部参与品牌策划。
　　她上的杂志和报道也都是这里安排的。
　　就是她现在工作的地方。

　　就是恋爱情节，围绕展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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