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女朋友（四）

　　人都醉了。
　　应巧黏在了陆虞肩头，推也推不走。
　　部长喝完了一打B52，还有几杯这里最苦的酒。那酒叫老朋友，Old  Paul。他用鼻子说他才没有老朋友，但几杯酒下肚后，就开始哭了。他撑着下巴，看向一个没有任何人的方向。眼泪滑落他下颌的样子不喧闹，却也没停下过。

　　闹剧。
　　陆虞决定要离席的时候，是应巧刚刚好有一点酒醒的时候。
　　那时候部长正闭着眼睛仰在酒吧的沙发上，眼泪流到了耳朵里。他呼吸平稳，但喉结总滑动。他似乎在个梦里，那梦又似梦非梦。
　　应巧被陆虞扶到了吧台，后者刷卡结账。夜已深，早就过了酒吧应该打烊的时间。所有打工的伙计都下了班，只剩下店长。在有人醉了有人哭了的全部过程里，他站定在吧台暖色的灯光下，不发一言地擦着杯子。安静又专注得像立了决心要把玻璃擦成水晶或钻石。
　　“打了个折。”他说。
　　没人真正关心账单有多长。

　　“等等，部长呢……”
　　应巧被陆虞扶到店门口的时候，拉住了陆虞，并四下张望。她扭头朝向陆虞的时候发现了在一堆空荡座椅中间的部长。
　　“部长在那儿，仙女姐姐……”说话的人几乎贴着别人的脸，她声音很轻，吹了陆虞满耳的热气。
　　“……”

　　结果就这一句话，只看过部长一眼的女子的另一个肩膀上就多了个哭不止的男人。但她对自己渐渐潮湿的衣衫并无反应，也对自己吃力的前进方式毫不作声。
　　应巧在看到陆虞愿意接手自己可怜兮兮的上司以后就安心地去不省人事。所以是打好了洋的店长从陆虞肩头接过了部长这个扁担。他还帮部长擦了眼泪。
　　“这附近有个不错的酒店，我开车带你们去吧。”店长说。

　　陆虞看着一辆辆开过去的出租车没说话。
　　应巧的头自打出了店门就一直不自然地垂在自己胸前。陆虞听到她声音极轻地哼了两声，便立刻扶正了应巧的头。

　　得不到丝毫回应的店长挠了挠头，单手架着自己肩膀上的男人，手放的位置尽量客气。他看了看部长，又看了看应巧。最后上下打量了一下陆虞的身板。
　　叹口气道：“我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啊。应巧她经常来我们店的，还有祝嫣，她俩很熟。你看微博就知道，她俩都挺红的。”
　　陆虞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回头，继续看着面前马路上稀疏往来的车。
　　店长忙接着说：“对啦，要不然我给祝嫣打个电话？她估计知道应巧住哪。可以让她带应巧回去。然后我送这个小伙子去酒店。给他留点钱在床头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样你也不麻烦了。”
　　热心的男人笑得很灿烂，他站在路灯透过树枝投下的树影之下，让人舒服得像股夜风。

　　然而陆虞这次头都没回，她换了个姿势揽住应巧的腰，动作行云流水一样地顺利截到了一辆出租车。两人坐上后座。
　　店长楞了一下，赶忙抢在陆虞关门之前把自己肩膀上的男人也塞进了出租车的后座，自己则坐到副驾驶座上。
　　他跟司机说去那家他说安全的酒店。无人反驳。
　　店长借夜灯的光透过后视镜频频观察陆虞，每次看后视镜的时候却都能发现陆虞也在看他。她看起来未免太有话要说，可就是不发一言，让他几乎要怀疑陆虞是不是哑巴。
　　这人很怪，店长想。

　　酒吧这生意他做了很多年，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他知道应巧，关注了应巧微博以后就知道了祝嫣。在前不久，应巧终于带祝嫣来店了。那次祝嫣问他要了联络方式，二人就渐渐熟了起来。不算太熟，只是足够他了解到应巧是被爱着没错。
　　他记得很清楚，应巧带祝嫣来的时候，跟祝嫣说过她只来自己这里喝酒。
　　而且微博上大家都能看得很清楚，祝嫣这个人，谱儿是大得很的。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几分想要照顾应巧的心，祝嫣也不会加他联系方式。
　　他觉得自己担了她人善意的期待，就该好好照顾好应巧。所以他毫不避讳地关注陆虞的一举一动。

　　路上司机断断续续地抱怨着这一车的两个醉鬼，说着要不是因为看他们距离不远，自己才懒得接这个活。他絮絮叨叨地念叨说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喝酒，一喝还这么多，不想想给别人填多少麻烦云云。说也就他愿意拉他们，说得好像他是个慈善家。
　　店长一个开酒吧的多少听得有点尴尬，干笑了两声。

　　“这俩喝醉的该不会是一对儿吧……？”
　　店长忍不住扭头看了死机两眼，心道关他什么事，却听见身后传来陌生的女声。
　　“加两百，闭嘴。”
　　他回头，看到面无表情的陆虞。司机也回了头。
　　“绿灯了，开车。”他们俩都看清楚了的确是陆虞在说话。
　　这话算不上礼貌，但却没激起来矛盾。店长看了眼认真开车不再多话的司机，又看了眼陆虞。
　　“大概所谓的‘横’就是这个意思吧。”他想，“晚上果然妖孽多，怎么就有人真的能在和人说话的时候，半个人都不看呢。”
　　他又瞄了眼陆虞，觉得陆虞是个很漂亮的姑娘。比应巧啊、祝嫣啊这些本来就已经很漂亮的姑娘还要漂亮，但不是五官上的好看。他想了想，没想明白，只是觉得自己以后都不应该去和她攀谈，远远看一眼都不太应该。
　　陆虞如何美，或许就是这点吧。

　　下车的时候陆虞真的多付给了司机二百，这段车程本身大概要二十。店长收起来自己没打开的钱包，手忙脚乱地扶起又被扔下的部长。

　　酒店大厅灯火通明，深夜里穿着制服的人面上都带着礼貌的笑。陆虞站在柜台前，远远地看着店长拖着部长走来的身影。
　　店长大概明白对方是在等着自己来进行交涉。他觉得有点奇怪，但是想到了陆虞在出租车里的表现，就默默接受了她此刻的行为。

　　“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房间吗？”
　　“……是的，那个，呃。麻烦两个标间？”
　　“好的，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

　　店长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还没拿出，就看到陆虞把自己的身份证放到柜台上，然后对前台笑容可掬的服务员说：“套房。”
　　陆虞摸了摸应巧的头，又说：“一间。”

　　结果部长被店长带上了个大床标准间，而陆虞则在拒绝了所有试图帮她一起搀扶应巧的人之后，独自把应巧带上了高级套房。
　　等店长把部长安顿妥当后，他发现他又哭了，眼泪缓慢浸湿了枕头。流泪的人安静极了，蜷缩在被单里，像睡着了，又像装睡。他突然地觉得睡着的人有些眼熟，但又不知道这熟悉感从何而来。

　　店长想到陆虞对应巧老母鸡一样的姿态，然后又想到祝嫣了。在被动产生的对比之下，缩在床上的大男人难免可怜得有些熟悉，熟悉到让他心疼。于是他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翻出来了男子没电的手机，又向礼宾部要了充电器。用湿毛巾帮男子擦了脸，再换了个干爽的枕头给他，帮他盖好被子。
　　熟悉感挥之不去。

　　做好了一切的店长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四下看了看，又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他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坐在沙发上。
　　他在沙发上看了会儿手机，结果发现手机电量所剩无几。最后只有闭着眼睛仰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他自认是个烂好人，也本觉得烂好人没什么不好的。他不傻，很少被人坑蒙拐骗。他单身，所以照顾一下店里的客人，就算不回家也不会有人记挂。
　　他能看到应巧是像被人捧在手心儿里一样疼爱的，看看祝嫣，再看看今天晚上那姑娘。他从微博上也能看出来应巧家境优渥，偶尔看看大牌新品也总能认出来几件他见应巧和祝嫣穿过的衣服来。
　　但那姑娘明显最后还是捡起来这个人了，也绝对不会不管这人。明显应巧也是认识这个姑娘的，明显不会出什么问题。
　　他想着，没忍住责问了自己一句：
　　“你瞎操个什么心哟！”

　　——

　　经典的手机铃声响起，店长下意识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又意识到是躺在床上的人的手机在响。
　　发亮的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是“温大妈”。店长心想难道是床上那人家里请的保姆？
　　他便连忙接了电话，忘了现在凌晨，任何打来的电话都绝对有几句故事。
　　电话接通以后谁也没出声，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听筒另一边传来一个沉稳好听的男声。
　　“你…不拉黑我了？”

　　店长听到这犹犹豫豫的温柔声音头皮一麻。睁大了眼睛又看了眼来电显示，确定屏幕上出现的通讯人的确是“温大妈”。
　　“温！”，他心念。于是他走到床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床上的男人。面上惊讶的表情未消。

　　“……平平？”电话另一头的人沉着嗓子继续道。
　　拿着手机的手有点不稳，平平这个称呼让店长心里一沉。他弄懂了对躺在床上的男子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了，摇了摇头。
　　这男子不会是个可怜的人的，这男子和应巧一样都是被爱着捧着的。
　　他觉得他有点惹人发笑。

　　他想切了电话，却不甚又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
　　“……怎么又哭了。”他在心里叹气。

　　“呃……那个，我是酒吧老板。这个手机的主人喝醉了，在宾馆。你、你是他熟人吗？”
　　“……”
　　店长吞了口口水。

　　“我之前给这个手机打过电话，是关机。”
　　“啊，我，呃。呵呵，我找出来帮他充电了。”
　　“……麻烦请把地址给我。”
　　“那个，我看他手机加的备注是温大妈，那什么……你听着比较像个年轻小伙子……”
　　“……我姓温。我会带上身份证给您。”
　　“哦哦哦，这样啊，好好好。”

　　两个人打完电话以后店长直接摊在了沙发上，过了会儿他坐直起身，挠了挠脑袋。
　　他自认是个烂好人，现在也确实觉得烂好人没什么好的。他不傻，但还是被骗过的。他单身，活该他单身。

　　——

　　酒店的房门被敲响。店长开门的时候手有些抖，门外站着一个西装挺拔的男子，相貌堂堂。
　　“你好。”对方礼貌客气地向店长点了点头。
　　“……你好。”店长笑得有点不自然，但无人介怀。
　　“请问是酒吧老板吗？”

　　店长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只是引着男人走进屋内。
　　“他鞋还穿着呢，我就是给他盖了个被子，中央空调温度有点凉。”他边说着，边收拾自己的几件随身物品，然后走到男人面前，看了看他。
　　对方也在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平静与陌生。

　　店长笑了笑，挠着自己的脑袋：“他跟我一个熟客一起来喝酒，俩人都喝醉了。我照顾我那个熟客才……”
　　男子点了点头，没开口，似乎在等店长把话说完。
　　店长看着男子，看了半晌，才终于开口：“你们俩好好谈谈吧，他哭了一晚上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却被男子抓住了胳膊。

　　店长回神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但转身不久就淡了下去。
　　男子举止端正地向他点了点头，道了一句：“谢谢你。”

　　这句话里连谢意都浅得很。
　　于是店长走了。

　　“烂好人糟透了。”他做恶梦的时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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