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府中杂事繁多，叫诸位好等。”

        一道又尖又细的笑声传响开来，凉风随之习习入窗，将滚金线的垂纱悄悄的掀开了一角。

        来人阔步入堂，在一众小厮婢女的簇拥下拾阶而上，他身材中等，脸皮白胖，面庞上最显眼的部位的是个大大的鹰钩鼻。

        这便是珠光宝气阁的主人阎铁珊了。

        在一众人的注目中，阎铁珊不紧不慢的迈着步子，脸上堆满了笑意，他环视一圈，没去看向他打招呼的马行空，径直往另三人的位置走了过去。

        那三个人在江湖上各有名气，却不曾想今儿个能凑在一张桌上。

        侧后方传来笃笃的脚步声，伴随着某人放大了的笑音，在座的想不忽视都难。

        率先站起的是陆小凤，他坐的位置正巧离阎铁珊最近。

        “你还是老样子，跟之前在泰山观日峰上看见你时完全是一个样子，哎不对———你的眉毛怎的只剩两条了？”

        阎铁珊殷切的拉着陆小凤的手，流利的吐着一口带了些山西腔的话。

        陆小凤略闪眸光，挑了一挑眉道：

        “没钱付酒账，便拿胡子给人抵着，刮去当了粉刷子。”

        他这话一说完，便引的阎铁珊哈哈大笑了起来：“今儿不用你掏钱，敞开了怀喝就是。”

        边说着，阎铁珊又转过脸，眉眼俱笑的同花满楼的说道：“早闻花家七童的名声，我与你几位哥哥都喝过几杯，你今日可别见外。”

        “珠光宝气阁的酒香扑鼻，花某自当畅饮。”

        花满楼温和有礼的回罢，便平缓的转开了视线，未在和阎铁珊暗自打量的目光相交。

        以笑意掩饰的度量转移目标，阎铁珊咧着唇角，神色开怀如常，举手间更为殷切的同另一个人交谈起来。

        “香帅可尝过这山西的老汾酒没有？”

        楚留香慢慢的起身，转身，在手里握着酒杯的同时，怀里不恰时宜的多了个木偶小人。

        “呦，这木偶做工精细，不知是香帅打哪儿寻来的宝贝？”

        话头打了个偏儿，似乎他特意握着酒杯起来，纯属是多余了些。

        瞥了眼怀里的木偶，楚留香温然的掀起唇角，笑意宛若和风般一纵而过。

        “这木偶是楚某方才捡来的。”

        ？？？

        这番意料之外的回答，属实是让阎铁珊愣了愣，他眼睛圆溜溜的瞪了会儿，随后还没来得及圆自个的话，就又听见楚留香轻飘飘的说道。

        “这桌上的山西酒菜很是地道，阎老板的老家是山西么？”

        阎铁珊回过神，心里暗自咬着对方问过来的话，面上依旧笑呵呵的回答道：

        “是了，俺本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土人。”

        “山西本土…姓阎的可少见啊。”

        晃荡着杯里的酒，陆小凤淡淡的扫了眼阎铁珊，而后慢悠悠的含了口酒液。

        此时在四人之间，混着酒香的空气蓦地冷凝了许多。

        而一声无意过堂的浅笑在乍出乍落后，便恁的压紧了某人七上八下的心弦。

        这时最先乱的，便是呼吸。

        “此阎非彼严，虽同音却不同字。”

        花满楼澄黑的瞳仁平直的探向阎铁珊，他的眼睛上明明隔着层模糊的外膜，是瞧不清看不见的，可偏偏阎铁珊发怵了，好像这人就像是在实打实的观察着自己，捕捉他的一切端倪。

        “大老板莫慌，我等说的不是珠光宝气阁的阎老板，而是昔年金鹏王朝的内库总管……”

        “严立本。”

        一道实质性的目光平平淡淡，另一道虚无的审视惊人心神。

        阎铁珊心下一震，面上的笑意不禁僵住，整个人瞬间绷直了身体。

        “二位这一唱一和，还吃不吃酒了？”

        面上的场子已然维持不住，阎铁珊冷冷的一哼，没等陆小凤和花满楼再说什么，他先截下话头，自顾自的演起了角儿来。

        “霍总管，先送客吧。”

        阎铁珊拉下脸来，拂袖转身，头也不回的便要往外走。

        原本热闹的宴席顿时便冷却下来了。

        霍天青领了命，作势就要遣人领走陆小凤和花满楼二人。

        这时，门外一阵恻恻的寒风过境而来，裹挟着浓重的黑夜涌入了堂内。

        呼哧——

        十几根烛火齐齐的摇晃了瞬息，而后前仆后继的灭了七八根。

        顷刻间，大堂内变的半明半暗，诸人的神情在黑暗的遮掩下犹如被墨水泅染了般，变的模糊又失真。

        空气静了片刻，只能听见脚步声在四周急切的穿梭着，好像是小厮和婢女在寻找火折子，想要重新点亮周围的蜡烛。

        “有些不对。”

        花满楼微微敛睫，听着这阵脚步声中细微的参差，在步调的规律和接触楼板的声音里发现了些许不妥。

        “哪里不对？”

        陆小凤没摸着头脑，他的脸畔掩在光与暗的交界内，被灼亮的烛火映在了地板的影子里。

        “胡乱跑什么，还不快将烛火点着。”

        接近门口的地方大部分处于黑暗，阎铁珊缩着脚，愤然的怒火将面色烧的通红。

        “方才无人走动。”

        怀里传来轻微的动静，楚留香眉头一缠，一边将花满楼斟酌在口中的意思委婉的表达出来，一边借着半亮的烛火，又将木偶小人举到了面前。

        叮——叮铃——

        楚留香越发缠紧了眉头，心里只觉得惊异，方才他怎么翻看木偶，那串小铃铛都没发出动静，怎么这会儿居然自个在晃着？

        难不成他眼睛花了？

        楚留香略感茫然的转过脖子，和此刻神情分外复杂的陆小凤对上了目光。

        “它在动…”

        那串铃铛一前一摆，清脆的撞响声掷地可闻。

        从惊讶中找回理智，陆小凤皱着眉，嘴里刚说出仨字，接下来的话便被几声巨大的撞击所蒙盖。

        三个男人心思各异，可这会儿却动作一致的闪过身，快速的向后避远。

        咔嚓一声——

        横亘在阁板上的裂纹不断放大，塌陷，细碎的木屑随之飘飘扬扬的飞洒而下，将众人本就浑暗的视野渲染的越发灰沉。

        重物从上坠落，带着势头猛烈的劲风，砰的砸在了饭桌上。

        “…”

        阎铁珊僵硬的梗着脖子，眼睁睁的看着那块雕花砌玉的阁板就这么塌落，他呆呆的望了一瞬，而后两眼一翻，登时晕厥在了地上。

        那双白色布面的长靴也因此而顿住。

        夜色凉沁，来人披寒背月，抵着浓浓的黑暗踏进了不算光亮的烛火内。

        几扇屏风交叠着与桌面亲吻，上头绘有的花鸟织春图，这会儿已经完全瞧不出了颜色，东破西残，像一堆白花花的银两蒙了尘。

        “来人。”

        霍天青脸色铁青的望着阁板上的破洞，朝四下低声喝道：

        “都傻站着做甚，还不快上去瞧瞧！”

        话音歇落，众人便又见上头坠下了个什么东西，衣袂飘飘，冰肌玉骨，瞧着…

        “那不是老爷的美姬么？”

        一众人唏嘘不已，美人乌发四散，双手纠着一团什么东西，被陆小凤接了个正着。

        光影渐次迭落，怀里的躯体温凉。

        橘红色的烛光迤逦铺陈，陆小凤低下头，温声慢语的安慰起怀里的美人来。

        “姑娘放心，现下已然安全了。”

        他的话没有人回答，陆小凤唇畔的笑意也慢慢变的凝固，在身体的接触间，他忽然察觉出了些许湿漉漉的粘腻感。

        那美人紧紧纠着的东西夹在他二人间，陆小凤轻轻的松手，看着自己满掌的血，大气都没敢喘。

        旁观着的人也配合着没吱声，大抵是被这场面震住了。

        美人浴血，这场景他还是头次见。

        陆小凤苦笑着，和面前已然抬起头的“美人”大眼对小眼。

        “…”

        那浑身几近干涸的血迹，和养着蛆虫与小百足的头发，让人看着不禁有些发呕。

        直视着对方一边剩个眼珠，一边空缺的眼眶，陆小凤不由自主的往后仰了仰身子，倒吸了口凉气，差点没背过去。

        拉远了些距离，他这才看清“美人”手里的东西，那白亮润滑的光泽感，乌青又顺直的长发，还有一堆干瘪皱起的五官。

        是人皮……

        面对着这番视觉冲击，离的稍近些的楚留香，险些想自戳双目。

        压着翻涌不停的胃部，他头次无比的庆幸，自己没有上前去英雄救美。

        这简直是救了个噩梦。

        楚留香默默的垂下眼，不忍再看，可当他转移注意力的时候，臂弯里那个才安分了一会的木偶小人便又开始闹腾了起来。

        铃音阵阵，明明清越动耳的声音，却无端的让那“美人”发起了狂。

        这变动快的楚留香都来不及思考，便看见那“美人”咯吱咯吱的把脑袋扭了过来，顶着一双对比惨烈的眼眶瞅着他。

        “香帅，快扔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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