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细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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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舒哪里不好吗?”阿舒看妫琢慢慢坐起身,轻声问道。
妫琢喉咙上下滚动,不动声色地将被子往阿舒身上掩了掩,垂眸道:“与你无关,只是我没有这个心思而已。”
他从一侧下榻,披上外袍,接着说道:“我有本书白日未能看完,你歇下吧,不必为我留灯了。”
阿舒也坐了起来,一声不吭地目送他远行的背影离开后,又转头透过临榻的小窗,去看天际一轮皎洁的明月。
待天快明时,妫琢轻手轻脚回到寝居,却发现床与榻上空空如也,不知何时阿舒已然回去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布包仔细端详,眸色深深,而后点明烛火,皆焚尽。
他有一个秘密,不可与外人道,偏生又不能迫着自己忘记。
……
阿舒两次侍奉皆失败,王后本想给她些银子遣回家中,却听得阿舒进宫后亲族皆亡,已然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所以存了几分人情,将阿舒留在宫中。
怕阿舒见着她那木头儿子尴尬,好心将她调离了妫琢寝宫,择了个不那么辛苦的活计给她干,每日就是给各宫送膳食,有时遇着主子心情好,还能得几分赏赐。
这样的日子稀疏平常,妫琢与阿舒很少见到,有时见着了,妫琢也没有把半寸目光分给阿舒,好像他们毫无瓜葛,亦好像当初妫琢信誓旦旦说是一见钟情的姑娘,不是阿舒。
楚王寿宴,各盟国遣使贺寿,寿宴颇盛,妫琢自然在忙碌的宫婢中发现了阿舒的身影。
他的目光微微敛下,一饮而尽口中清茶,全当做没看到。
寿宴行至一半,晏国太子奉上贺礼,是一个一拳大的夜明珠,举世找不出第二个。
楚王大喜,嘴上客气着连声道:“此礼甚重,实在是使不得。”
“若楚王实在过意不去,小侄可否向您讨个回礼?”晏太子邪肆地勾着唇角,目光不经意掠过一边没什么表情的晏太子妃,望向楚王,开口道。
向人讨礼属实有些掉价,但晏太子向来无拘无束,时常语出惊人,现今这个请求,倒也不是那么令人惊讶。
“贤侄想要什么?”楚王问道。
“那个小宫女。”晏太子遥遥一指,指向一边没什么存在感的阿舒。
妫琢抬眼看向晏太子,恰好对上阿舒无措的目光,而后敛眸将目光收回。
送一个小宫女自然不在话下,楚王很痛快地应了,晏太子妃倒是脾气很大的样子,直接冷声告退,随着离席的人一同离开。
“无礼妇人,不必管她。”晏太子笑了笑,没多看阿舒一眼,也行礼告了退。
月光一帘掩下,宫中再也不见阿舒身影。
……
二十岁时,晏太子来信,言说戎族细作潜逃,那信被妫琢销毁,以销毁那道符同样的方式。
妫琢被封为楚太子,过了几个月后,戎族再次来犯,楚王御驾亲征,妫琢随行。
边境没有玉兰,但是有一种名为月光草的花,在月亮下可以泛着莹莹光辉,通常是一片一片地长,一簇簇,美不胜收。
妫琢时常能想起曾经的事,他想起,自己曾用一千精兵,同晏太子做了一个交换。
此时晏太子已然不是太子了,他靠着自己的野心、筹谋与妫琢所提供的帮助,弑父夺位,成为了晏王。
事成那日新晏王来访,妫琢冷面相对,晏王笑道:“楚太子因何如此对孤?”
妫琢阖上眸子,一言不发。
“是因孤成了你看不起的乱臣贼子?可人行世上,何必循守旧人死规?我父不仁,杀之利民,何乐而不为?况且,你不也离经叛道了一回?”
“楚太子,孤造反的兵,有一些可是你的人,而你与孤所做的交易,不还是因为你对一个细作动了心?”
妫琢睁开眼,冷声道:“晏王若无别事,今日见面便到此为止了。”
“哦,有件事没告诉你,孤依你的意思,寻了个由头将小细作打发出宫,本来给的银子足矣让她一生无忧,可她消失在孤的人视线中……指不定要来寻你报复了,你可要小心一些。”
“后来如何,便不劳晏王费心了。”
那次会面谁也不知内容,楚王都以为妫琢借兵,是为与晏太子形成更强联盟,全然没想到是为了一个女人。
妫琢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喜欢上阿舒,阿舒相貌不比京中贵女好看,身份也不如她们尊贵,她甚至不认识字。若让旁人知道,他们只会说,无才无貌的女子,不该让身为天之骄子的他动心才对。
不该动心才对。
可少年的感情向来没有缘由,有时只是一个清澈如溪的眼神,有时只是恰好有光临照,少年初次心动。
再次遇到阿舒的时候,她的身份已然败露,被兵将绑住,押到了妫琢面前。
妫琢垂眸,声音微微颤抖道:“我给过你机会。”
从前稚嫩的阿舒退去以往憨傻情态,她的目光锐利,也不像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她反问道:“公子给的机会,当真是让阿舒收手的机会吗?”
“什么意思?”妫琢抠紧座椅扶手,问道。
阿舒轻轻笑了笑,说道:“没有哪个国家生性好战,喜欢到处惹是生非的。我身为戎族女子,自幼饱受风霜,不知因天灾流离失所多少次。公子所谓给我机会,不过是以为我被戎族强迫,所以要我去寻自己的好日子过。大抵是没有想到,阿舒是为了国家而来到楚国的。”
“您早就发现我是细作,没有取我性命,阿舒感激,可您的做法,倒不如让阿舒死了。”
“你不要同我说,戎族进犯楚国,情有可原。”妫琢一字一顿地说道。
“为何不能说?”阿舒笑了笑,说道,“您是我见过最天真的男子了。戎族没有哪个男子日日如您这般倚窗读书,因为戎族所在的地方,有时连温饱都成问题,没那功夫去看书听曲,也没机会出一个光风霁月的人,高洁到放细作一马。”
“天下哪国无天灾?只要——”妫琢苍白地开口道。
“哪国无天灾?可是哪国如戎族一般灾害频发?公子,您知道阿舒父母双亡的时候,阿舒几岁吗?您知道带阿舒长大的祖母被活活饿死的时候,阿舒在想什么吗?”
“您总是说阿舒比您小,但那只是阿舒顶替的姑娘的年岁,阿舒可是比您还要长一岁呢……惊讶吗?因为阿舒从小吃不饱饭,所以生成这副模样,到如今,您还能‘只要’什么呢?”
“进犯他国,生灵涂炭,就是不对。”妫琢放弃与她争辩,闭上了眼睛。
往日乖巧的小姑娘市侩地啐了口水到他脚边,冷声道:“若您生于困境,便不会这么说了。”
“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坚持。我且问你,真正的阿舒家人,是否为戎族所害?”
阿舒蓦然闭上了嘴。
妫琢问道:“他们何辜?”
阿舒惨笑道:“要怪,便也只能怪他们也生错了身份。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妫琢没有说话,手下押着阿舒,将她关进塬州大牢中,在这期间,妫琢又去见了她一回。
那姑娘已然没了上次见面时的生气,看到他,又抖擞精神站了起来。
“你来做什么?来送我上路吗?”
妫琢摇摇头,说道:“你在宫中时,曾将月例借给母亲病重的宫人,你生性善良,不该如此的。”
“又来做些无用的训导,公子,你怎么还是那样天真?再良善的人,立场不同,于你眼中,还是错的。你不如切身去感受,去看我们戎族所受灾难,再同我说道。”
“你的父母必然希望你良善……”
“闭嘴!”阿舒站直身子,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知道我父母是怎么死的吗?是为了戎族扩张大业,被你们楚军一箭一箭射死的!他们只是为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一口食吃,有什么错!你如今这般高高在上怜悯作态,真让我恶心!”
“妫琢,世事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啊?你生在好地方,长在好时候,便不要让挣扎在泥沼中的人去看月光,去跟他们说‘不知好歹的东西,只知道吃泥沼里脏兮兮的食物,为何不看看今夜这大好月色’!蠢!蠢不可耐!”
妫琢被小姑娘骂得步步后退,转身仓皇而逃。
这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今生今世的最后一面。
这些年,受阿舒所影响,他一直在想,若他生于困境,他当如何。
一切都没有答案。
正如他想不通被他放过一马的阿舒为何要回来,阿舒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漏了陷,让他发现了不对劲。
答案只有对方才会知晓。
后来妫琢为救平民稚子被流箭射死,上天感念其功德,令他飞升,他想了许久,在自己的居所种上了满目的玉兰花。
比起玉兰花,月光草更要像阿舒一点,小小的一支,看起来不起眼,可是生命力顽强,与她的同伴一起,千簇万簇,就成为了夺目的绝色。
可见到月光草时,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只有那不切实际的玉兰花,令他自欺欺人地以为心目中的姑娘还是赠他花时的干净模样,而不是一个将毒偷偷下到装着符的布袋里的细作。
那日听到阿舒死讯之时,妫琢正在与部下研究行军布阵,消息传来,他突兀地呛出一口血,而后琢磨着笑了起来。
也好,他解脱了,阿舒也解脱了。那段不该有的感情,再也不会存在。
而当年阿舒刻意将平安符换成送子符的秘密,也不会有人知道。
狡黠的姑娘,带着不可推卸的使命,愚弄自己,去爱那个少年。
哪怕结局既定。
……
“上神,青青已经带到。”庭中的仙子扬声禀报道。
诸多思绪在凌殊心中翻涌,到最后,他却只是极轻的点了点头,说道:“将她送到映霞宫吧!”
映霞宫是天界仙子的居所,那里面的仙子往往都是自己修炼成仙的小精怪,几乎没有人类。正因是自己修炼飞升的,所以不必因承恩而侍奉那些仙君,每日专注吸取天地灵气加强自身修行便好。
“上神,不留她在沉云宫吗?”仙子愣怔片刻后,问道。
“不必,替吾祝她,前途无量,美满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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