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尘

宫里的墙刷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前朝末年，皇帝们骄奢淫逸，这宫里的墙但凡是有一丝斑驳，负责的小太监都要因此掉了脑袋。于是每年内务府都会有大笔的支出，来维持这些宫墙那另上头钟爱的红色。

        等到李家当了天子，这片红色就没那么重要了。天下初定，正是休养生息之时，而这偌大的宫城也因战乱损伤，天下没有那么多闲钱，哪怕是忠臣之后、世家大族里出来的娘娘，都得挤在尚且完好的半边宫室里住着，又还有什么人去管这成片成片的红呢？

        宫墙脱落了一层，下面埋着的又是另一层红，深的浅的，正的偏的，不知道前朝糊了多少层，至今也依旧看不到那宫墙下石头的颜色。

        也许这些墙上刷的其实不是那杜鹃般的红颜料，而是这宫里一代又一代宫人数不清的热血与苦泪。

        来时我尚是随着景公公一路步行而来，去的时候，太后娘娘体谅我，特意赐了口谕，叫了轿子，并让沁柔姑姑一路送我出宫。

        我坐在垫着软垫、绣着金线的轿上，却只觉得这满是皇家气派的物件硌得慌，让人不适极了。

        嫁给李二，我是从未考虑过的事情。

        或者说，这整个皇家，我一点都不想沾。

        太后娘娘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这个打算的时候，我愣在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二和我，不算是什么相得益彰、青梅竹马的情谊。

        昔年我在宫中的时候，李二不过是一个不受宠且病弱的皇子。

        那时我气焰嚣张，李昰比我更嚣张，我们两个上课时经常针尖对麦芒，平时的互坑也不计其数，整个宫里都变成我俩的战场。

        李二是养在皇后身边的小可怜，他常年生病，还得经常被李昰欺负。我看不惯李昰的作风，又自觉自己是个行侠仗义的女侠，自然觉得我应该去帮李晏逃出苦海。

        第一次是李昰在课上被教授抽查，李昰没能答好题，被教授训诫。下课后，李昰带着他那一堆伴读小喽啰，找李二麻烦，非得说是因为李二晚上咳嗽不断，导致他既没睡好，又没学好，今日才会被教授训诫。

        李二咳得惊天动地，我心中生怒，这宫中虽不如前朝繁荣，但皇后娘娘端坐永寿宫，他与李二的宫室压根挨不着边，李二咳嗽还能影响到他？

        我那时正好因为李昰被教授训诫而幸灾乐祸，此时见他用无辜之人出气，自然看不下去，就直接怼上他：

        “哟，三皇子殿下竟然还有顺风耳这等神技？我看这宫里人晚上睡觉都不许翻身，否则影响到了我们三殿下的睡眠学习，那可是大罪啊！”

        李昰就是个爆竹，一点就炸。那一日我因为为李二出头，与李昰大战三百回合，因为扰乱课堂秩序，被教授吹胡子瞪眼拎去堂外罚站，最后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发现，双双罚抄了好几遍太学。

        李二因为这个事情被李昰再次迁怒，第二日并未能来上学，说是犯了旧疾，直到一周后我才再次见到他。

        我为李二出头，让李昰受到了责罚，李二在李昰那一拨人心里，自然就是我这边的人，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第二次是因为我路过御花园，撞见李昰正在欺负李二，李二当时柔柔弱弱的模样，我很是见不得持强凌弱的事情，便又替他出了头。

        我悄悄爬上树，用拾的小果子砸得李昰满头是包——老李家的人都体质较弱，文精武不通，这一招对付李昰屡试不爽——李昰果然气急败坏地到处找我。

        我溜下树，将李二护在身后，与李昰对峙。

        可李二并不领我的情。

        他从我身后绕出，先是言辞恳切地检讨了一番自己的错误，又替李昰说话，说是我误会了他们之间的事情，言辞中多有要我莫多管闲事的意思。

        我只觉得自己的一腔好心都喂了驴肝肺，发誓自己再管李二的事情，就是一个二傻子，负气离去。

        后来我与李二便没有更多的主动接触，但也许是李二天生是个倒霉蛋，沾惹了我又沾惹了李昰。那时大家都是年岁不大的少年人，又在这宫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李二总会被我与李昰的战火波及，也因此虽然我不再为他出头，他在宫里的位置还是愈发地尴尬起来。

        如今我想起来，对于李二，多多少少有些怒其不争，又多多少少有些愧疚，毕竟当初是我年少，凭着一腔热血行事，才导致他在这宫中过得更不容易，李二也是少有的，我在这个宫里，并不如何厌恶的李家人。

        但我从未想过，当年这个小可怜会和我有什么联系，也从未想过，会是我的姨祖母、太后娘娘亲口和我提这门亲事。

        女子迟早要嫁人，但我不愿嫁个李二，也不愿嫁入李家。

        张家女、单家女的教训历历在目，太后娘娘和我提时，我只觉得荒诞好笑。

        单家已经折进去了一个嫡女，太后娘娘为什么又要让我们单家再填进去一个？

        难道是我们单家天生欠他们李家的？我祖父当年救了圣祖皇帝，我们单家就世世代代都要为李家付出全部么？

        我因为过于生气，而差点没能掩盖住面上的表情，太后娘娘看出了我的不愿，只是叹息一声，

        “姨祖母知道你……婵娟，嫁给晏儿，已经是姨祖母能挑出最好的选择了。”

        最好的选择？为什么我就非得当李家媳？嫁进皇家就有这么好么？太后娘娘自己进去了，搭进去我姑姑了，难道太后娘娘自己不知道此中冷暖么？是荣华富贵就一定幸福美满么？是我单婵娟看起来如此渴求成为人上人么？

        我不乐意！

        我双手发颤，太后娘娘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我不知道太后想的是什么，也许身在其位，想法和我们这些下位者全不相同，太后娘娘一直都是端坐在长乐宫的那一宗佛，我想开口拒绝，却只觉得喉咙被堵住了一般。

        直到太后娘娘双手抚上我的眼，我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起，全身都在发颤。太后蒙住我的眼，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太后娘娘的嗓音已然嘶哑，我很久没听到这位素来果决的姨祖母这般口气了：

        “婵娟，姨祖母知道你恨……可咱们都入了这个局，若是姨祖母不为你谋划，只怕是单家都要变成别人口中的肉，你要怨就愿姨祖母吧，是姨祖母没有保护好你们，是姨祖母的错……”

        我又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一夜，那一夜雍王率大兵逼宫。

        雍王带来的兵卒将整个宫中围得水泄不通，宫中从一开始的喧嚣到寂静不过是半晌不到的时间——从长乐宫宫门到正殿，我今日走过的那些长廊上，到处都是宫人的尸体，鲜血流成了小溪，顺着那青石砌的小路，一路淌到泥土中，然后那一片片的黄土就变成了抠不掉的红。

        雍王就在这长乐宫大殿，逼着太后写诏，言当今圣上血脉不纯，要姨祖母下罪己诏，另立雍王为帝。

        而那时，我怀胎八月的姑姑，雍王妃单晴月，不过是雍王拿来威胁太后与单家的棋子罢了。

        我至今都记得姑姑紧握住我的手，还有我手上并着仿佛怎么洗也洗不去的鲜血黏腻触感。那时姑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躺在地上，像是一只折翅濒死的蝶，她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抱着肚子，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我跪在地上，哭着喊着求她不要丢下婵娟，可姑姑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紧紧抓住我，直到姑姑去世，那只手也没有从我手上落下。

        从那一夜开始，我恨这片宫城，我甚至怨恨上了这整个李家。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反对，跌跌撞撞地带着姑姑的棺椁回了永东。我害怕那片间接夺走我祖父母生命，又直接收走我姑姑生命的宫城，我更害怕我继续留在那里，可能终有一天会忍不住对那些李家人图穷匕见，为我们整个单家引来灭顶之灾。

        可如今，太后娘娘竟然又要我嫁入李家？嫁给一个根本不可能喜欢我的人？

        我不记得最后我是什么样的神态了，只记得我最后对太后娘娘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祖母不应问我。”

        太后娘娘就不再说什么了，她转移了话题，又与我聊了永东的事，只是我始终兴致缺缺，最后太后见我神思不属，便让沁柔姑姑唤来长乐宫的软轿，又将这些年说是为我收集的布料首饰一并赐下，让宫中黄门一起送回镇国公府。

        五年，这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太后娘娘曾答应过祖母，不会让单家女再陷入这李家皇室的争端之中，为何不过短短五年的时间，太后娘娘就出尔反尔了？

        时至此时，我才后知后觉明白，我不再是五年之前的单婵娟，这上京，也不再是五年前的上京了。

        我坐在软轿上昏昏沉沉地想，直到到了宫门口，才在沁柔姑姑的呼唤下回过神来。

        早有脚程快的黄门将太后的赏赐通知了单家，我抬起头，就看见三哥正骑在马上，等着我从宫中出来。

        他远远瞧见我，就挥了挥手，翻身下马，又招呼他的小厮将裹着兔毛围脖的手炉送来。待我下轿，便忙不迭地全塞我手中。

        三哥生得风流倜傥，他先是和沁柔姑姑寒暄，又是感谢了宫门口的护卫，礼数周到，自然是满堂尽欢。

        待到将人都妥善送走，三哥才将我扯到车上，车里烧着暖炉，只不过是一道帘子，却仿佛是两个人间。

        我的鼻尖一下就红了起来，三哥嘻嘻哈哈，和我炫耀他今日又在上京探了哪些好店，招呼着我吃他千挑百选出的上京美食。

        被众多情绪冲击的脑子此时才算是回温，我看着对面为我忙来忙去的三哥，突然稳住的心境，骤然间生出勇气来。

        是啊，我不是孤身一人，我有爹有娘，有大哥二哥三哥，爹娘不会同意，兄长们也不会同意，我一定不会嫁入李家的。

        一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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